游击队员宋二童
吴伯萧
一
还是在初当民兵的时候，宋二童跟游击队打扫战场，拾了一个敌人的哨子。那是一个铜质镀镍、亮晶晶的哨子，小孩子拿着玩玩是满好的。可是在一个二十来岁当民兵的宋二童手里有啥用处呢?解不得渴，充不得饥，就是用力扔出去也打不死敌人。——因为终究是胜利品，又是第一次打鬼 子的纪念，宋二童才把它在意不在意地揣在怀里一个小口袋里。日子一久战争勤务一忙，慢慢也就忘记了。
但是有一天，邱县城里的敌人出动了，大半是日军。队伍急急忙忙地赶着路，正朝着焦路东边五里地的坞头方向前进。那村庄昨晚住了游击队，宋二童是隐隐约约听到的。正因为这样，他才在刚刚鸡叫的时候，在通县城的大路两旁自动地来放哨警戒。
他背了粪筐，正孤零零地在道南麦地里转呢，不想敌人已偷偷摸摸地来到路前了。“敢情就是找游击队的?”宋二童心里一楞。“到坞头拢总不过六里地，自己没枪，这样早又没人，怎么办呢?”盘算着，在黎明还有些寒意的微风里，他急得满头大汗。
一急，宋二童倒忽然想起了他怀里的哨子来了。
“嘟…嘟…”摸出来先就是阵猛吹。
奇怪，没想到敌人会这样慌，没想到哨子会有这样大的力量，听惯了哨音的日军刷的一声就站住了。机关枪架起来，派出了搜索的尖兵，一个队长模样的矮子，在蒙蒙亮这样的早晨，还拿了望远镜四处乱望。其实吹哨子的人离得并不远，顶多不过五十米，只是被齐腰麦垅把他遮蔽得严严的，望远镜也失掉作用罢了。
这意外的成功，使趴在麦地里的宋二童不禁好笑。趁敌人踌躇慌乱的当儿，他又悄悄地顺大路爬了一二百米，依旧静静地隐蔽在麦田里，等候敌人。
敌人为了那一阵哨音，起码蘑菇了二十分钟，才又试探地继续前进。不到二百米，不知哪里又“嘟……嘟…...”地吹起来了。那个队长模样的矮子仿佛很生气，脑袋扭来扭去，嘴里叽哩咕啦地不知说些什么。可是生气有啥用，队伍还不是都得哨音停住?自然少不了的又是一阵慌乱。而前面离宋二童的村子焦路就不远了。村里听觉灵敏的狗都咬了起来:“汪，汪汪!”在原想拂晓前秘密包围游击队的“皇军”，这种惊慌骚乱不能不是一件大大的苦恼。
敌人再走，宋二童就又吹。
等敌人断断续续走完那六七里路，包围了坞头的时候，天色已经大明，游击队早离开村子到别处去了。
二
当民兵建立了大大小小许多功劳，由于自己恳切请求，宋二童就和他的哨子一齐参加了游击队。这一年，邱县大队参加的人非常踊跃。人多枪少，几乎成了那时的特点。宋二童找到的是一杆坏到不能用的独出子，而且也没有子弹。
带着恶劣的武器怎么能打漂亮仗呢?“让我搞条枪去!”成了初入伍的宋二童唯一的心事。
青纱帐起来的时候。宋二童调查好邱县伪二区长是常常单人独骑到城里去的。他有一架轻便的三八盒子，往往木盖不揭就斜挎在身上。骑着一匹抢来的白马，耀武扬威，仿佛当汉奸还怪体面似的!宋二童一来恨他作恶，看他不顺眼，二来瞅准了他那架盒子，于是这天早晨看他又到城里去了，下午就带了那杆独出子去四不靠村的路边等他。埋伏在密匝匝的青纱帐里。
太阳偏西，高粱地里热得人出油汗，“莫非在城里住在鬼子那里了?”宋二童正疑惑着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从西边来的得得的马蹄声可就慢慢地近了。宋二童从来没打过败仗，心里一点不慌张，倒是想到眼看就要到手的那架轻巧盒子，反增添了加倍的信心和勇气。
“站住!”这一声真响，一只鹌鹑扑拉拉从麦地里飞了。——紧接着举起了那杆独出子土造枪。二区长措手不及，马鞍子有些坐不稳了，白马一惊，也打了个趔趣。
“下枪!”
不必客气，等了多时的就是这个目的。——“站住!”“下枪!”两个命令差不多接连在一起，二区长从马上几乎是滚下来的。他顾不得拉马，顾不得考虑迟疑，眼睛注视着独出子，两手就举起来了。
宋二童一边拿过盒子，检查一下，顶上子: 一边客气地把独出子递过去: “这个给你吧。”想笑没笑出来，表情仿佛有些抱歉，心里是在逗弄他，并没放松警惕。
那位区长就真的不知趣，接过枪去，朝宋二童啪啪就是两枪。——等看见宋二童神色不动，哈哈笑出声的时候，他一下子泄了气，很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咕噜着:
“没有子弹。”
“有子弹我给你!”
宋二童的答话是干脆嘹亮的。差不多同时，他左边顺手拉过正要吃麦子的马来，右边噎的一声盒子枪就响了。“哼，你欺压我们老百姓也太毒辣了!”
三
平原游击，骑马不便，宋二童不骑马。
不骑马，他骑脚踏车。宋童是侦察员了。
宋二童小伙可真漂亮呵，身子发育得壮健结实，性情又明朗又爽快。他胆子一向很大，有了好武器陪伴着，胆子就更大。单人到据点里赶集，深夜到碉堡跟前插小旗，贴标语，没有一次不胜利地完成任务。这次他到城里侦察，心爱的三八盒子插在腰里，紫花布衣裳，羊肚子头巾，是一副胆大心细的神气，他骑车跑到离城三里地的村庄，把车子放在村里槐树底下，挎了个篮子就出发了。篮子里装的是鸡蛋、韭菜，还有带大绿叶子的小红萝卜。
邱县城，南门北门都堵了，只留下东门西门出入。门上有哨，都是伪军。宋二童从东门进去。进去时，他笑盈盈地行了个礼。“老总吃点鲜货吧， "客气地送了伪军一个鲜红萝卜。他从西门出来。出来时，伪军问他“篮子里挎的什么?” “你看，”顺手更客气地递过去两个鸡蛋。——总之，他是在城里大模大样地转了一圈，又平平安安地出来了。他是很高兴的。离城不远，他的脚步就轻快起来。他恨不得立刻飞回司令部去!因为这是他当侦察员第一次带了枪进城呀!是相当危险的事。
是的，他想飞回去。骑了脚踏车走路就象飞。但是等他背着夕阳回到村里的时候。寄放在槐树底下的脚踏车却不见了。问遍了村里的老百姓，都说不知下落。只知道敌人有一个探子曾在偏晌来过。败兴的事还有比这更厉害的么?他焦急，因为车子是他队部的公物。打听一件消息，却丢掉一辆车子，在常胜的宋二童是最难克制的耻辱。
“无论如何，也得把车子找回来!" 说着咬了咬牙，宋二童在内心里起了个誓。
他的聪明，叫他沿了车轮的痕迹去追，可是车轮的印痕伸到城根就向北拐了，而北门是堵了的。他的机智，告诉他车子是爬过破坏了的城墙进城的，于是他也从东北角城墙的缺口处进了城。他的勇敢和胆量，又使他丝毫没想到再度进城的危险，想到的只是怎样不丢东西，不丢人。
采访焦路炮楼旧址
真的，聪明、机智、勇敢，没叫宋二童失望。在城东北角转来转去，终了在一条胡同口的院子里看到他的车子了。旁边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汉子正抹着汗坐在那里休息呢，仿佛很辛苦了一趟的样子。
“喂，老乡，这是我的车子!”
坐着的那家伙吃惊不小。霍地一下站起来，要发脾气，蓦抬头看见宋二童认真地站在那里，放在胸前的右手底下有什么黑亮的东西在隐约一闪，立刻又把气压下去，用慢吞吞的声调说:“你的? 你的你拿去吧。”
“我拿去?”宋二童感觉受了侮辱，话语里透着厉害。
“你从哪里推来的，还是给我推回哪里去!不然....”. 话截然地就停住了。没说完的意思仿佛将有不客气的行动来代替。
对方，狡猾，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不说话，推起车子就朝东门的方向走去。
“口外，”宋二童紧跟在旁边，轻轻地招呼着，用左手朝城墙底缺口把他使劲地一推，“还是走原路吧。 ”他知道东门敌人的哨兵快到黄昏的时候是不会撤的。
偷车人这回很听话，路也熟悉，车子一直推到槐树底下就停住了。
“不，”宋二童严正地说: “替我送到司令部去吧!”
偷车人的脸色立刻全白了。
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三日(载《烟尘集》)
摘自《邱县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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