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起方力钧,在“玩世现实主义”的标签之下,人们已非常熟悉他画面中出现的人物形象,但“人像”却不是一个常被提及的概念——在艺术家看来,他的关注点是“人”,而从来都不是要“把人画得像”。
方力钧在“尘光”展览现场,拍摄:艺术家工作室、马力
在方力钧当前正在澳门艺术博物馆进行的最新个展“尘光”中,“人”与“像”的概念被成为核心线索,但重点是人的显影与塑形。展览里,190件作品时间横跨四十余载,从仅有A4纸大小的小品到长达8.5米的巨幅,从纸本、水墨、油画、雕塑、瓷板画等传统媒介到NFT的新实验,方力钧游走于对大众脸谱和时代面孔的观察与表现之间,而他自己隐藏于画布之后——盛名在外,归来仍是那个“生活在生活之中”的草根画家。
“尘光——方力钧个展”展览现场,澳门艺术博物馆,2023.04.03-06.11,拍摄:CHOCO1ATE
在方力钧多年的创作中,“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始终是重要母题,他向内关照自身,再将目光投射至身边朋友,最后窥见他者、审视众生。由此,方力钧为人熟知的“人物画家”标签在此次展览中以主题区分的方式细化,“内观——自画像”“对照——朋友们”“尘光——众生相”三个单元逐层递进,展现出艺术家创作中微妙的视角差异,也令观众得以直接走进诸多标签背后的、真实的方力钧——他的创作绝非千人一面,而是各有思考。
“尘光——方力钧个展”展览现场,澳门艺术博物馆,2023.04.03-06.11,拍摄:CHOCO1ATE
澳门艺术博物馆的入口部分此次被设计成展览的一个环节,就以“通道”命名。在盘旋向上的斜坡上,陈列着方力钧创作于70-80年代的素描自画像。对于少年方力钧而言,绘画是最好的“避风港”,在河北唐山轻工业学校学习陶瓷美术的那段早期经历,养成了方力钧对形式和内在精神的最初认识。
方力钧,《自画像》,纸本素描,27.4×19.7cm,1979
展览中这批自画像里些许稚拙的痕迹可能让人无法轻易将其与之后那些标志性的大笑面孔联系在一起,但蓄发遭到校长训斥,故而与同学们一同剃光头以示抗议的“愣头青时期”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方力钧后来画面中“光头”符号的起源。更毋宁说在80年代中后期在央美版画系学习时有意识偏离当时主流的苏联艺术表现体系、毕业后自主选择成为新中国第一批体制外的职业艺术家、后又从从圆明园到宋庄……方力钧以带有些反叛的姿态出现在中国当代艺术发展史上的几乎每个重要节点中。
“尘光——方力钧个展”展览现场,澳门艺术博物馆,2023.04.03-06.11,拍摄:CHOCO1ATE
在此单元内,这组艺术家职业生涯最早期的自画像实证连同多件习作为观众呈现出少年方力钧的哲思。80年代初,方力钧常去河北涉县写生,原本是以“像”为目的的写生,方力钧却本能地拒绝将画面处理得过于干净规整。在人们不解的疑问中,他幽幽开口道:“我不是在画一张肖像,也不是画一幅素描,甚至不是画一幅画……我不想画成一幅画。”于是,观者在《无题》(1984)中看到晕开的光圈逐层向外推开于海面之上,这个不具备具体所指的画面呼应艺术家这句在当时仍没有明确结论的表达——当时的他在思索,而如今的观众也被带入其中。如果把这场展览比作一首奏鸣曲,那么作为引子的“通道”正带领着观者于好奇中逐渐进入状态。
“尘光——方力钧个展”展览现场,澳门艺术博物馆,2023.04.03-06.11,拍摄:CHOCO1ATE
展厅二层开始的“内观”单元中同样是把视角落在自画像上:如果说,少年方力钧对镜练习绘画技能时,只是把自己当成“和白菜土豆没有太大区别的物件”,随着年龄增长,他已很少照镜子,此时的自画像大多源于一顿大酒后的自拍照,或朋友拍出来的他,“我画了很多酒后形象,可能脸都看不清楚,但这种状态是我喜欢去捕捉的,这个生命的瞬间特别有魅力”。由此,这些作品逐渐转化为一种对生命本能的回应——方力钧喜欢向内探索自己,他的金句之一就是“人最重要的是自知,否则你可能面对的是巨大的危险”。
“尘光——方力钧个展”展览现场,澳门艺术博物馆,2023.04.03-06.11,拍摄:CHOCO1ATE
此单元也包含一些疫情期间的创作,比如在《2020疫》(2020)中,人们可以看到在光影交汇间,艺术家正挤眉弄眼,仿佛是在因未来不确定而产生的焦虑中试图逗乐自己,而这件水墨媒介的作品对线条的强调也与方力钧在油画中常通过色块明暗对比来突出立体感的方式不同,更显出斑驳感和故事感,面部扭曲的表情甚至让人联想起弗朗西斯·培根——在探讨“我之为我”的边界问题上,二人或许能成为有话可谈的挚友。
方力钧,《2020疫》,纸本水墨,46×46cm,2020
而“Elemental”系列是方力钧对NFT这个全新领域的尝试,它以多屏幕形态“紧贴”在展墙底部。去年初,方力钧在Outland首发了这个中文名为“金木水火土”的NFT项目,数千块“数字陶片”每块都独一无二,但仍然承载着艺术家对生命与身体的反思,似乎是对其另一名言“从精神上、物质上都不存在一个天生的自我”的最贴合表达。
“尘光——方力钧个展”展览现场,澳门艺术博物馆,2023.04.03-06.11,拍摄:CHOCO1ATE
方力钧,《Elemental》系列,NFT,尺寸可变,2022
实际上,方力钧从来不是一个固守传统创作媒介的人,近年来他甚至还拥有了抖音艺术顾问的新头衔,在网络上与更多艺术爱好者直接交流。或许人们难以理解一个早已功成名就的艺术家为何会做出如此选择,但方力钧则将所有尝试的本质视作同一:“核心其实还是个体的人如何面对自己、面对他人,如何与世界形成关系。”
“尘光——方力钧个展”展览现场,澳门艺术博物馆,2023.04.03-06.11,拍摄:CHOCO1ATE
大学毕业后的许多年里,方力钧曾一度排斥“人像”的标签,也刻意对人物形象进行概念化处理,直到近几年,他才逐渐决定把身边的朋友作为明确的方向,“可能是因为年龄增长,突然感觉以前的方式对亲人朋友有些亏欠,想做一些情感补偿”。加之疫情期间,方力钧感受到社会与科技发展对人的独立性、自由度的侵蚀,“个体瞬间”的意义进一步凸显,在普遍焦虑的社会情绪中,朋友更成为其创作的重要部分,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他对于人之社会属性的一种天然表达。
“尘光——方力钧个展”展览现场,澳门艺术博物馆,2023.04.03-06.11,拍摄:CHOCO1ATE
大部分时候,方力钧会好似恶作剧一般地,突然把手机贴近朋友们的面孔,在一个个瞬间拍下他们毫无防备的、真实的“非标准像”,“当然,基本是在很熟悉的朋友面前、或是很融洽的气氛下才可能去做这种记录……有时候他们也会觉得画得丑或看起笨。我就会开玩笑似的说,如果不满意的话,我只会画一张更丑的。”
方力钧,《2020疫》,纸本水墨,45.5×46cm,2020
于是,集合了这类作品的单元被命名为“对照”,它指的不仅是与展览中多件自画像的对照,朋友的画像之间也形成了不少有趣的对照关系。展陈中的暗藏的一个巧思是部分作品以“眼神”的落点不同来区分了排列,以此形成观看与被观看的多重层次。而在首度面向全球观众展出的《瓷板画系列》(2022)中,画中人的视线却是错落的,观展者站在高饱和度的画面前,不自觉会被吸引并开始“阅读”,由此,画中人最真实的个性既重回了他们自己的脸上,也通过一种“集体留影”的形式投射到了每位观展者的眼中。在这一刻,画面与空间中流淌的只是最纯粹的、人与人之间的交感。
方力钧,《瓷板画系列》,瓷,54×38cm×65,2022
展览最后单元“尘光”如同奏鸣曲中的再现部,在环顾方力钧之前具体而微的、基于自我和身边人的作品后,这个由艺术家本人亲自定名的单元以大量群像式作品为展览奏响了情感体验即将来到顶峰的乐符:两件长达8.52米的作品《2017》与《2003.2.1》以压倒性的画幅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秩序感,在极大的体量中,艺术家把秩序与伦理对个人的约束和要求人呈现的共性体现得淋漓尽致,在多张面孔的高密度堆叠后,观众甚至能从中体会到一种波普式的戏谑感。
方力钧,《2017》,木刻版画,488×852cm,2017
方力钧,《2003.2.1》,木刻版画,400×852cm,2003
而对于方力钧而言,所谓“众生相”的表达目的并不在于突出宏观叙事,相反则是要在其中见精微——艺术家始终认为,人应该保有多样性和独特性,“不要为迎合规训做无谓的改变”,而他也从未将自己视作跳脱于人世之外的“清醒者”或“俯视者”,而是始终以平视的视角表达一种或许有些乌托邦的、对自由的追求。
“尘光——方力钧个展”展览现场,澳门艺术博物馆,2023.04.03-06.11,拍摄:CHOCO1ATE
结尾处一件《2022》中的鸡身人形让人不禁想起古希腊哲学家狄奥根尼(Diogenes)与柏拉图的论争——柏拉图曾将人定义为“赤裸无毛的两足动物”,而听课的狄奥根尼则在某天带来一只拔光毛的鸡,并宣称“这就是柏拉图所说的人”——在“何以为人”的讨论中,狄奥根尼是挑衅者,方力钧亦然。
方力钧,《2022》,布面油画,180×140cm,2022
当然,艺术家的终极目标从来不是说教,或许观众站在《2022》的画面前,望着右上角隐隐似有光的天空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理解:“尘光”既可以是“和其光,同其尘”的平和入世,也可以是野马、是尘埃,是“生物之以息相吹”的本性逍遥。
文丨Yutong 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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