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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丨杨绛

时间:2019-09-26 14:54:10  来源:凤凰网——文化读书  作者:杨绛  浏览: 分享:

 “家”与“亲人”意味着什么?

本 文节选自《我们仨》 的第二 部分 , 讲述了一个半真半假的梦。在梦中,作者先后告别了女儿 和丈夫,独自醒来在没有人的客栈。那些 深深的悲痛,在文中都被轻轻带过了,而读后,我们却越发能感受到蕴藏其中的难言的沉重。

“那里不复是家,只是我的客栈。”

杨绛

这天很冷。 我饭后又特地上楼去,戴上阿圆为我织的巴掌手套。下楼忽见阿圆靠柜台站着。她叫的一声“娘”,比往常更温软亲热。 她前两天刚来过,不知为什么又来了。 她说: “娘,我请长假了,医生说我旧病复发。”她动动自己的右手食指——她小时候得过指骨节结核,休养了将近一年。“这回在腰椎,我得住院。”她一点点挨近我,靠在我身上说:“我想去看看爸爸,可是我腰痛得不能弯,不能走动,只可以站着。现在老伟(我的女婿)送我住院去。医院在西山脚下,那里空气特好。医生说,体养半年到一年,就会完全好,我特来告诉一声,叫爸爸放心。老伟在后门口等着我呢,他也想见见妈妈。”她又提醒我说,“妈妈,你不要走出后门。我们的车就在外面等着。”店家为我们拉开后门。我扶着她慢慢地走。门外我女婿和我说了几句话,他叫我放心。我站在后门口看他护着圆圆的腰,上了一辆等在路边的汽车。圆圆摇下汽车窗上的玻璃,脱掉手套,伸出一只小小的白手,只顾挥手。我目送她的车去远了,退回客栈,后门随即关上。我惘惘然一个人从前门走上驿道。

驿道上铺满落叶,看不清路面,得小心着走。 我想,是否该告诉锺书,还是瞒着他。 瞒是瞒不住的,我得告诉,圆圆特地来叫我告诉爸爸的。

锺书已经在等我,也许有点生气,故意闭上眼睛不理我。我照常盘腿坐在他床前,慢慢地说:“刚才是阿圆来叫我给爸爸传几句话。 他立即张大了眼睛。 我就把阿圆的话,委婉地向他传达,强调医生说的休养半年到一年就能完全养好。 我说:从前是没药可治的,现在有药了,休息半年到一年,就完全好了。 阿圆叫爸爸放心。

锺书听了好久不说话。 然后,他很出我意外地说:“坏事变好事,她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等好了,也可以卸下担子了。 ”

这话也给我很大的安慰。 因为阿圆胖乎乎的,脸上红扑扑的,谁也不会让她休息; 现在有了病,她自己也不能再鞭策自己。 趁早休息,该是好事。

我们静静地回忆旧事: 阿圆小时候一次两次的病,过去的劳累,过去的忧虑,过去的希望……我握着锺书的手,他也握握我的手,好像是叫我别愁。

回客栈的路上,我心事重重。 阿圆住到了医院去,我到哪里去找她呢? 我得找到她。 我得做一个很劳累的梦。 我没吃几口饭就上床睡了。 我变成了一个很沉重的梦。

我的梦跑到客栈的后门外,那只小小的白手好像还在招我。 恍恍惚惚,总能看见她那只小小的白手在我眼前。 西山是黑地里也望得见的。 我一路找去。 清华园、圆明园,那一带我都熟悉,我念着阿圆阿圆,那只小小的白手直在我前面挥着。 我终于找到了她的医院,在苍松翠柏间。

进院门,灯光下看见一座牌坊,原来我走进了一座墓院。 不好,我梦魇了。 可是一拐弯我看见一所小小的平房,阿圆的小白手在招我。 我透过门,透过窗,进了阿圆的病房。 只见她平躺在只铺着白单子的床上,盖着很厚的被子,没有枕头。 床看来很硬。 屋里有两张床。 另一只空床略小,不像病床,大约是陪住的人睡的。 有大夫和护士在她旁边忙着,我的女婿已经走了。 屋里有两瓶花,还有一束没解开的花,大夫和护士轻声交谈,然后同走出病房,走进一间办公室。 我想跟进去,听听他们怎么说,可是我走不进去。 我回到阿圆的病房里,阿圆闭着眼乖乖地睡呢。 我偎着她,我拍着她,她都不知觉。

我不嫌劳累,又赶到西石槽,听到我女婿和他妈妈在谈话,说幸亏带了那床厚被,他说要为阿圆床头安个电话,还要了一只冰箱。 生活护理今晚托清洁工兼顾,已经约定了一个姓刘的大妈。 我又回到阿圆那里,她已经睡熟,我劳累得不想动了,停在她床头边消失了。

我睁眼身在客栈床上。 我真的能变成一个梦,随着阿圆招我的手,找到了医院里的阿圆吗? 有这种事吗? 我想阿圆只是我梦里的人。 她负痛小步挨向妈妈,靠在妈妈身上,我能感受到她腰间的痛; 我也能感觉到她舍不得离开妈妈去住医院,舍不得撤我一人在古驿道上来来往往。 但是我只抱着她的腰,缓步走到后门,把她交给了女婿。 她上车弯腰坐下,一定都很痛很痛,可是她还摇下汽车窗上的玻璃,脱下手套,伸出一手向妈妈挥挥,她是依恋不舍。 我的阿圆,我惟一的女儿,永远叫我牵肠挂肚的,睡里梦里也甩不掉,所以我就创造了一个梦境,看见了阿圆。 该是我做梦吧? 我实在拿不定我的梦是虚是实。 我不信真能找到她的医院。

我照常到了锺书的船上,他在等我。 我握着他的手,手心是烫的。 摸摸他的脑门子,也是热烘烘的。 锺书是在发烧,阿圆也是在发烧,我确实知道的就这一点。

我以前每天总把阿圆在家的情况告诉他。 这回我就把梦中所见的阿圆病房,形容给他听,还说女婿准备为她床头安电话,为她要一只冰箱等等。 锺书从来没问过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他只在古驿道的一只船里,驿道以外,那边家里的事,我当然知道。 我好比是在家里,他却已离开了家。 我和他讲的,都是那边家里的事。 他很关心地听着。

他嘴里不说,心上和我一样惦着阿圆。 我每天和他谈梦里所见的阿圆。 他尽管发烧,精神很萎弱,但总关切地听。

我每晚做梦,每晚都在阿圆的病房里。 电话已经安上了,就在床边。 她房里的花越来越多。 睡在小床上的是刘阿姨,管阿圆叫钱教授,阿圆不准她称教授,她就称钱老师。 刘阿姨和钱老师相处得很好。 医生护士对钱瑷都很好。 她们称她钱瑷。

医院的规格不高,不能和锺书动手术的医院相比。 但是小医院里,管理不严,比较乱,也可说很自由。 我因为每到阿圆的医院总在晚间,我的女婿已不在那里,我变成的梦,不怕劳累,总来回来回跑,看了这边的圆圆,又到那边去听女婿的谈话。 阿圆的情况我知道得还周全。 我尽管拿不稳自己是否真的能变成个梦,是否看到真的阿圆,也许我自己只在梦中,看到的只是我梦的同圆。 但是我切记着驿站的警告。 我不敢向锺书提出任何问题,我只可以向他讲讲他记挂的事,我就把我梦里所看到的,一一讲给锺书听。

我告诉他,阿圆房里有一只大冰箱,因为没有小的了。 邻居要借用冰箱,阿圆都让人借用,由此结识了几个朋友。 她隔壁住着一个“大款”,是某饭店的经理,入院前刷新了房间,还配备了微波炉和电炉; 他的夫人叫小马,天天带来新鲜菜蔬,并为丈夫做晚饭。 小马大约是山西人,圆圆常和她讲山西四清时期的事,两人很相投。 小马常借用阿圆的大冰箱,也常把自己包的饺子送阿圆吃。 医院管饭的大师傅待阿圆极好,一次特为她做了尾鲜鱼,亲自托着送进病房。 阿圆吃了半条,剩半条让刘阿姨帮她吃完。 阿圆的婆婆叫儿子送来她拿手的“妈咪鸡”,阿圆请小马吃,但他们夫妇只欣赏饺子。 小马包的饺子很大,阿圆只能吃两个。 医院里能专为她炖鸡汤,每天都给阿圆炖西洋参汤。 我女婿为她买了一只很小的电炉,能热一杯牛奶……

我谈到各种吃的东西,注意锺书是否有想吃的意思。 他都毫无兴趣。

我又告诉他,阿圆住院后还曾为学校审定过什么教学计划。 阿圆天天看半本侦探小说,家里所有的侦探小说都搜罗了送进医院,连她朋友的侦探小说也送到医院去了。 但阿圆不知是否精力减退,又改读菜谱了。 我怕她是精力减退了,但是我没有说。 也许只是我在担心。 我觉得她脸色渐变苍白。

我又告诉锺书,阿圆的朋友真不少,每天病房里都是鲜花,学校的同事、学生不断地去看望。 亲戚朋友都去,许多中学的老同学都去看她。 我认为她太劳神了,应该少见客人。 但是我听西石槽那边说,圆圆觉得人家远道来访不易,她不肯让他们白跑。

我谈到亲戚朋友,注意锺书是否关切。 但锺书漠无表情。以前,每当阿圆到船上看望,他总强打精神。 自从阿圆住院,他干脆都放松了。 他很倦怠,话也懒得说,只听我讲,张开眼又闭上。 我虽然天天见到他,只觉得他离我很遥远。

阿圆呢? 是我的梦找到了她,还是她只在我的梦里? 我不知道。 她脱了手套向我挥手,让我看到她的手而不是手套。 可是我如今只有她为我织的手套与我相亲了。

快过了半年,我听见她和我女婿通电话,她很高兴地说: 医院特为她赶制了一个护腰,是量着身体做的; 她试过了,很服帖; 医生说,等明天做完CT,让她换睡软床,她穿上护腰,可以在床上打滚。

但是阿圆很瘦弱,屋里的大冰箱里塞满了她吃不下而剩下的东西。 她正在脱落大把大把的头发。 西石槽那边,我只听说她要一只帽子。 我都没敢告诉锺书。 他刚发过一次高烧,正渐渐退烧,很倦怠。 我静静地陪着他,能不说的话,都不说了。 我的种种忧虑,自个儿担着,不叫他分担了。

第二晚我又到医院。 阿圆戴着个帽子,还睡在硬床上,张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刘阿姨接了电话,说是学校里打来的让她听。 阿圆接了话筒说: “是的,嗯……我好着。 今天护士、大夫把我扛出去照CT,完了,说还不行呢。 老伟来过了。 硬床已经拆了,都换上软床了。 可是照完CT,他们又把软床换去,搭上硬床。 ”她强打欢笑说: “穿了护腰一点儿不舒服,我宁愿不穿护腰,斯斯文文地平躺在硬床上; 我不想打滚。 ”

大夫来问她是否再做一个疗程。 阿圆很坚强地说: “做了见好,再做。 我受得了。 头发掉了会再长出来。 ”我听到隔壁那位“大款”和小马的谈话。

男的问: “她知道自己什么病吗?”

女的说: “她自己说,她得的是一种很特殊的结核病,潜伏了几十年又再发,就很厉害,得用重药。 她很坚强。 真坚强。 只是她一直在惦着她的爹妈,说到妈妈就流眼泪。 ”

我觉得我的心上给捅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着热泪的眼睛。

锺书高烧之后剃成一个光头,阿圆帽子底下也是光头。 两人的头型和五官都很相像,只不过阿圆的眼皮不双。

锺书高烧退了又渐渐有点精神。 我就告诉他阿圆的病情,据医生说,潜伏几十年后又复发的结核病比原先厉害,还得慢慢养; 反正她乖乖地躺着休养,休养总是好的。 我说: “我看你们两个越看越像。 一样的脑袋,一样的型。 惟独和爸爸的双眼皮不像,但眼神完全像爸爸。 可阿圆生了病就变成双眼皮了。 ”

锺书得意地说: “‘方凳妈妈’第一次见到阿圆就说,她眼睛像爸爸。 ‘方凳’眼睛尖。 ”

我的梦很疲劳。 真奇怪,疲劳的梦也影响我的身体。 我天天拖着疲劳的脚步在古驿道上来来往往。 阿圆住院时,杨柳都是光秃秃的,现在,成荫的柳叶已开始黄落。 我天天带着自己的影子,踏着落叶,一步一步小心地走,没完地走。 我每晚都在阿圆的病房里。 一次,她正和老伟通电话。 阿圆强笑着说: “告诉你一个笑话。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偎着我的脸。 我梦里怕是假的。 我对自己说,是妖精就是香的,是妈妈就不香。 我闻着不香,我说,这是我的妈妈。 但是我睁不开眼,看不见她。 我使劲儿睁开眼,后来眼睛睁开了我在做梦。 ”她放下电话,嘴角抽搐着,闭上眼睛,眼角滴下眼泪。 她把听筒交给刘阿姨。 刘阿姨接下说: “钱老师今天还要抽肺水,不让多说了。 ”接下是她代阿圆报告病情。

我心上又绽出几个血泡,添了几只饱含热泪的眼睛。 我想到她梦中醒来,看到自己孤零零躺在医院病房里,连梦里的妈妈都没有了。 而我的梦是十足无能的,只像个影子。 我依偎着她,抚摸着她,她一点不觉得。

我知道梦是富有想象力的。 想念得太狠了,就做梦。 我连夜做噩梦。 阿圆渐渐不进饮食。 她头顶上吊着一袋紫红色的血,一袋白色的什么蛋白,大夫在她身上打通了什么管子,输送到她身上。 刘阿姨不停地用小勺舀着杯里的水,一勺一勺润她的嘴。 我心上连连地绽出一只又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 有晚,我女婿没回家,他也用小勺,一勺一勺地舀着杯子里的清水,润她的嘴。 她直闭着眼睛睡。

我不敢做梦了。 可是我不敢不做梦。 我疲劳得都走不动了。 我坐在锺书床前,握着他的手,把脸枕在他的床边。 我一再对自己说: “梦是反的,梦是反的。 ”阿圆住院已超过一年,我太担心了。

我抬头忽见阿圆从斜坡上走来,很轻健。 她稳步走过跳板走入船舱。 她温软亲热地叫了一声“娘”,然后挨着我坐下,叫声“爸爸”。

锺书睁开眼,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看着她,然后对我说: “叫阿圆回去。 ”

阿圆笑眯眯地说: “我已经好了,我的病完全好了,爸爸……”

锺书仍对我说: “叫阿圆回去,回家去。 ”

我一手搂着阿圆,一面笑说: “我叫她回三里河去看家。 ”我心想梦是反的,阿圆回来了,可以陪我来来往往看望爸爸了。

锺书说: “回到她自己家里去。 ”

“嗯,回西石槽去,和他们热闹热闹。 ”

“西石槽究竟也不是她的家。 叫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 ”

阿圆清澈的眼睛里,泛出了鲜花一样的微笑。 她说: “是的爸爸,我就回去了。 ”

太阳已照进船头,我站起身,阿圆也站起身。 我说: “该走了,明天见! ”

阿圆说: “爸爸,好好休息。 ”

她先过跳板,我随后也走上斜坡。 我仿佛从梦魇中醒来。 阿圆病好了! 阿圆回来了!

她拉我走上驿道,陪我往回走了几步。 她扶着我说: “娘,你曾经有一个女儿,现在她要回去了。 爸爸叫我回自己家里去。 娘……娘……”

她鲜花般的笑容还在我眼前,她温软亲热的一声声“娘”还在我耳边,但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晃眼她没有了。 就在这瞬间,我也完全省悟了。

我防止跌倒,一手扶住旁边的柳树,四下里观看,一面低声说: “圆圆,阿圆,你走好,带着爸爸妈妈的祝福回去。 ”我心上盖满了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这时一齐流下泪来。

我的手撑在树上,我的头枕在手上,胸中的热泪直往上涌直涌到喉头。 我使劲咽住,但是我使的劲儿太大,满腔热泪把胸口挣裂了。 只听得噼嗒一声,地下石片上掉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 迎面的寒风,直往我胸口的窟窿里灌。 我痛不可忍,忙蹲下把那血肉模糊的东西揉成一团往胸口里塞; 幸亏血很多,把滓杂污物都洗干净了。 我一手抓紧裂口,另一手压在上面护着,觉得恶心头晕,生怕倒在驿道上,踉踉跄跄,奔回客栈,跨进门,店家正要上闩。

我站在灯光下,发现自己手上并没有血污,身上并没有裂口。 谁也没看见我有任何异乎寻常的地方。 我的晚饭,照常在楼梯下的小桌上等着我。

我上楼倒在床上,抱着满腔满腹的痛变了一个痛梦,赶向西山脚下的医院。

阿圆屋里灯亮着,两只床都没有了,清洁工在扫地,正把一堆垃圾扫出门去。 我认得一只鞋是阿圆的,她穿着进医院的。 我听到邻室的小马夫妇的话: “走了,睡着去的,这种病都是睡着去的。 ”

我的梦赶到西石槽。 刘阿姨在我女婿家饭间尽头的长柜上坐着淌眼泪。 我的女婿在自己屋里呆呆地坐着。 他妈妈正和一个亲戚细谈阿圆的病,又谈她是怎么去的。 她说: 钱瑗的病,她本人不知道,驿道上的爹妈当然也不知道。 现在,我们也无从通知他们。 ”

我的梦不愿留在那边,虽然精疲力竭,却一意要停到自己的老窝里去,安安静静地歇歇。 我的梦又回到三里河寓所,停在我自己的床头上消失了。

我睁眼身在客栈。 我的心已结成一个疙疙瘩瘩的硬块,居然还能按规律匀匀地跳动。 每跳一跳,就牵扯着肚肠一起痛。 阿圆已经不在了,我变了梦也无从找到她; 我也疲劳得无力变梦了。

驿道上又飘拂着嫩绿的长条,去年的落叶已经给北风扫净。 我赶到锺书的船上,他正在等我。 他高烧退尽之后,往往又能稍稍恢复一些。

他问我: “阿圆呢? ”

我在他床前盘腿坐下,扶着床说: “她回去了! ”

“她什么? ? ”

“你叫她回自己家里去,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了。 ”锺书很诧异地看着我,他说: “你也看见她了? ”

我说: “你也看见了。 你叫我对她说,叫她回去。 ”

锺书着重说: “我看见的不是阿圆,不是实实在在的阿圆,不过我知道她是阿圆。 我叫你去对阿圆说,叫她回去吧。 ”

“你叫阿圆回自己家里去,她笑眯眯地放心了。 她眼睛里泛出笑来,满面鲜花一般的笑,我从没看见她笑得这么美。 爸爸叫她回去,她可以回去了,她可以放心了。 ”

锤书凄然看着我说: “我知道她是不放心。 她记挂着爸爸放不下妈妈。 我看她就是不放心,她直在抱歉。 ”

老人的眼是干枯的,只会心上流泪,书眼里是灼热的痛和苦,他黯然看着我,我知道他心上也在流泪。 我自以为已经结成硬块的心,又张开几只眼睛,潸潸流泪,把胸中那个疙疙瘩瘩的硬块湿润得软和了些,也光滑了些。 ”

我的手是冰冷的。 我摸摸他的手,手心很烫,他的脉搏跳得很急促。 锺书又发烧了。

我急忙告诉他,阿圆是在沉睡中去的。 我把她的病情细细告诉。 她腰痛住院,已经是病的末期,幸亏病转入腰椎,只那节小骨头痛,以后就上下神经断连,她没有痛感了。 她只是希望赶紧病好,陪妈妈看望爸爸,忍受了几次治疗。 现在她什么病都不怕了,什么都不用着急了,也不用起早贪黑忙个没完没了了。 我说,自从生了阿圆,永远牵肠挂肚,以后就不用牵挂了。

我说是这么说,心上却牵扯得痛。 锺书点头,却闭着眼睛。 我知道他心上不仅痛惜圆圆,也在可怜我。

我初住客栈,能轻快地变成一个梦。 到这时,我的梦已经像沾了泥的杨花,飞不起来。 我当初还想三个人同回三里河。 自从失去阿圆,我内脏受伤,四肢也乏力,每天一脚一脚在驿道上走,总能走到船上,与锺书相会。 他已骨瘦如柴,我也老态龙钟。 他没有力量说话,还强睁着眼睛招待我。 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船上相会时,他问我还做梦不做。 我这时明白了。 我曾做过一个小梦,怪他一声不响地忽然走了。 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 这我愿意。 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 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 我算不清。 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杨柳又变成嫩绿的长条,又渐渐黄落,驿道上又满地落叶,一棵棵杨柳又都变成光秃秃的寒柳。

那天我走出客栈,忽见门后有个石礅,和锺书船上的一模样。 我心里一惊。 谁上船偷了船上的东西? 我摸摸衣袖上的别针,没敢问。

我走着走着,看见迎面来了一男一女。 我从没有在驿道上遇见什么过客。 女的夹着一条跳板,男的拿着一支长竹篙,分明是锺书船上的。

我拦住他们说: “你们是什么人? 这是船上的东西!” 男女两个理都不理,大踏步往客栈走去。 他们大约就是我从未见过的艄公艄婆。

我一想不好,违反警告了。 一迟疑间,那两人已走远。 我追不上,追上也无力抢他们的东西。

我往前走去,却找不到惯见的斜坡。 一路找去,没有斜坡,也没有船。 前面没有路了。 我走上一个山坡,拦在面前的是一座乱山。 太阳落到山后去了。

我急着往上爬,想寻找河里的船。 昏暗中,能看到河的对岸也是山,河里漂荡着一只小船,一会儿给山石挡住,又看不见了。 我眼前一片昏黑,耳里好像能听到哗哗的水声。 山里没有路,我在乱石间拼命攀登,想爬向高处,又不敢远离水声。 我摸到石头,就双手扳住了往上跨两步; 摸到树干,就抱住了歇下喘口气。 风很寒冷,但是我穿戴得很厚,又不停地在使劲。 一个人在昏黑的乱山里攀登,时间是漫长的。 我是否在山石坳处坐过是否靠着大树背后歇过,我都模糊了。 我只记得前一晚下船时,锺书强睁着眼睛招待我; 我说:“你倦了,闭上眼,睡吧。 ”

他说: “绛,好好里(即好生过)。

我有没有说“明天见”呢?

晨光熹微,背后远处太阳又出来了。 我站在乱山顶上,前面是烟雾蒙蒙的一片云海。 隔岸的山,比我这边还要高。 被两山锁住的一道河流,从两山之间泻出,像瀑布,发出哗哗水声。 我眼看着一叶小舟随着瀑布冲泻出来,一道光似的冲入茫茫云海,变成了一个小点; 看着看着,那小点也不见了。 我但愿我能变成一块石头,屹立山头,守望着那个小点。 我自己问自己: 山上的石头,是不是一个个女人变成的“望夫石”? 我实在不想动了,但愿变成一块石头,守望着我已经看不见的小船。

但是我只变成了一片黄叶,风一吹,就从乱石间飘落下去。 我好劳累地爬上山头,却给风一下子扫落到古驿道上,一路上拍打着驿道往回扫去。 我抚摸着一步步走过的驿道,一路上都是离情。

还没到客栈,一阵旋风把我卷入半空。 我在空中打转,晕眩得闭上眼睛。 我睁开眼睛,我正落在往常变了梦歇宿的三里河卧房的床头。 不过三里河的家,已经不复是家,只是我的客栈。

文字 选自《杨绛文集·散文卷(下)》,杨绛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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