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派之争的背后
2010年7月6日，意派之争的剽窃案件在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华侨大学刘向东教师状告高明潞“意派”理论抄袭其作品。原告称，自2007年底至今，高明潞在《意派论》、《意派——世纪思维》等书及其它系列文章和谈话中涉嫌抄袭刘向东写于1986年的《纽式艺术》、写于1999年的《纽式》及写于2007年8月的《象象主义宣言》三篇文章。而高明潞的“意派论”正是剽窃了刘向东的“象象主义艺术论”。律师如是说‘我国著作权法保护的是作品的表达，对于思想或创意，并不属于著作权法保护的范畴。司法实践中认定抄袭是指将他人具有独创性的作品的全部或部分窃为己有的行为。’ 法庭宣布高明潞剽窃罪名不成立。
法院判决书中表明：原告中所提及的九个概念与其原作自身解构部分不符。纷纷扰扰了许久的官司终于尘埃落定，但是从旁观者看来，无论如何，高明潞还是“输”了。姑且不论官司期间的烦忧，姑且不论好友抑或熟人今成陌路。单单对簿公堂，以自己声望和地位，其实已经输了。何况在媒体网络发达的今天，多少名人纷纷中箭落马。无论学术的纷争目的何为，但是演变为官司，无论法庭支持哪一方，其实没有双赢的。即使高明潞赢了官司，但是却没有胜之喜悦，而是一脸无奈和疲惫。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社会少一份功利，如果人少一份浮躁，如果人与人之间能做到淡定和仁义，是否这世界会更清明更温情一些呢。谈及此，高名潞很沉重，自幼受文人教育一向把清誉看得比命都重的他始终无法释怀，他一直喃喃地说：“人怎样可以这样呢？人怎么可以这样呢？”令人心生悲悯。我劝慰他：“好比一个独木桥，对面的人和你一起都走到桥中央，怎么办？要么都掉下河，要么你转身退下，让对方先过，然后自己才过。”高名潞听后轻松许多，笑说，似乎唯此一途。
高名潞选择了沉默、释然和放手，他不想纠缠在官司里深陷泥足而难以自拔。他有种深切的急迫感，他想在有生之年把自己的意派理论尽大程度地做到完善。经此一役的他更加坚定意派论的真理性，更见立论者之高瞻远瞩。任何一个学术理论在成为真理之前，必然要经过层层质疑和论证。而他要做的和能做的就是心平气和地面对来临的即将来临的质疑和求证。望着镜片后面的高名潞，我眼前总是想起西藏那些虔诚的佛教徒，他们以身体丈量自己的朝圣之旅，以虐待自己的方式来获取心灵的救赎，高名潞亦然，不期然想起亚里士多德的一句话：“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
于高明潞而言，也许心中有种“格林伯格”的梦想。的确高明潞游学经年，浸淫当代艺术理论多年，思想深刻眼光独到。但是去国游离数年，于形于势都是回天无力了。当年的理想今日的泡沫是切身切肤的痛。以意派论来抗衡西方当代艺术理论，其实还是有种勉力而为的感觉。尤其在当今这样一个浮躁的时代，真正理论失语的时代。纵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高明潞，内心想必也有浓浓的无奈和挫折感吧。然而他依旧勇往直前，誓要建立一个中国的艺术理论，有种舍我其谁的慷慨和悲壮！
那么高明潞的意派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需要回顾一下89现代艺术大展之后十年的高明潞的经历。出身艺术史研究专业，对当代艺术史做史诗书写一直是高明潞的情结。上世纪90年代初，高明潞主编了《中国当代美术史1985-1986》一书。赴美后，通过对西方艺术理论的研究和对中国艺术的对比和梳理后，高明潞心中有了一个清晰的中国当代艺术脉络。1998年他成功策划“Inside Out：华人新艺术”三大洲巡回展，在海外影响颇大。2003年“中国极多主义”展，更是具有独创性。2005年，“墙”展，可谓是中国当代艺术界一场期待已久的盛会，掀起了一波中国当代艺术浪潮。之后，2007年高明潞策划了《意派：中国“抽象”三十年》展，该展览在西班牙巡回一年多之久。2008年12月的《高名潞、隋建国谈“意派”》，2009年1月的《意派论》，2009年5月我出版了《意派论：一个颠覆再现的理论》一书，紧接着《意派：世纪思维》展于2009年5月底开幕。2009年6月，高明潞出版《解读意派》《意派——中国“抽象”三十年》，2009年7月的《“意派”导读——给“意派”批评者的几点提示》等书相继出版，这一系列书籍和策划的展览，形成了高明潞的意派理论体系。
高明潞在阐述意派时，运用了举例对比来说明。他说，西方现实主义分抽象、观念、写实三个范畴。而西方美学理论，强调抽象主义和现实主义作品是对世界的“再现”，是内容和形式的二元对立模式。意派不同于西方的二元对立模式，它是理、识、形（人、物、场）三者融合的艺术，与再现、分离迥异。意派是思维模式的一种称谓。意在树立非再现、非替代与反分离之思维模式。谋求自由、契合与整一。在言外、理外、象外求“是”，然其途径非“是中之是”，实乃意在言外，“不是之是”。目的直指走出现代性藩篱，树“世纪新思维”。
在《“意派”导读——给“意派”批评者的几点提示》中，高明潞说，自己喜欢直接切题的批评，所以他希望有人能进入其理论核心和逻辑去探讨。他指出：
1、意派论是个元理论。所谓“元理论”就是用一种系统理论去解释“世界关系”。
2、高明潞本人并不认为“意派”是一种传统理论，传统概念中的“意”只是传统美学结构中的一个概念，不是一个自足的理论系统，古代没有一个“意”理论。
3、批评“意派”必须要和批评西方艺术史及艺术批评的理论同时进行。只有对意派对西方理论的批评作出评价，才不至于误读“意派”。
4、“意派”是当代经验的产物。是高明潞参与艺术史研究以及中国当代艺术批评实践的产物。
5、 “意派”也是当代中国艺术家创作论的总结，是高明潞的批评和艺术家的创作论互动的产物。因此，意派不仅是理论，也是创作论。
6、“意派”之“派”的合适与合理与否，在于概念背后的理论是否自足和具有当代的针对性。这是检验“意派”的根本所在。
高明潞说，其中从其早期的当代艺术批评文章：《当代艺术的群体与个体意识》、《近年油画发展的流派》、《三个层次的比较》、《一个创作时代的终结》和《85美术运动》。实际都是从历史发展和社会文化结构角度谈艺术现象，既批评批评唯美和庸俗再现，又梳理并肯定青年艺术家的理性超越和冥想的艺术思维。而《理性绘画》是高明潞当代批评中最早和“意派”有直接关系的文章。“理性绘画的核心是超越现实，“超越”在八十年代就是形而上的冥想，也就是“意在再现之外”。这和’85美术运动的哲学化都有关。所以’85美术运动的这种“超越”艺术观整体上都具有意派倾向。”1990年代以来，高明潞研究公寓艺术、极多主义和无名画会现象，明确了“不是之是”的错位是中国当代艺术的一个特点。高明潞在公寓、极多和无名那里看到了某种人物场、理识形契合的一种批判方式，同时注入了某种人性理想的东西。１９９５年高明潞在美国策划Inside Out展览时，在画册中发表的《跨国现代性：大陆、台湾、香港的当代艺术》一文中，指出中国的整一现代性不同于西方的分裂现代性，并且从这个角度分析了２０世纪以来的中国艺术史。所以， “意派”，是高名潞三十年的全部理论逻辑的一个整体。从《赵孟頫的古意》、《85运动》、《理性绘画》、极多主义和整一现代性等，到今天的“意派”，它们是密切关联环环相扣的。
“低调前卫”是高名潞对中国当代艺术的一种建设性的建议。他说，纵观历史，没有一个朝代能把前世的一切都打碎而后重建，而是包容地吸收，激进未必于事有补，反而是和谐更能快捷地达到发展的目的。就人性而言，注重发展规律，顺应自然法则，道法自然，如来！只有这样的低调的前卫才能更好地推动和发展当代艺术，期间，和谐是最重要的。
其实梳理高名潞的意派，其中心思想也是一个“和”贯穿其间。他的理论已经已经打破了西方的二元论，而是至少建立在三元之上，相、意、理、视、形兼备，与艺术文化史对接。高名潞感叹，一个理论要有所新的建树，必须要放知天下而皆准，无论是政治、经济、文化、艺术、批评、美学等等，需要有坐标性的意义。他说，任何事情都有言不尽意之处，那么关于意派的批评和质疑依旧会延续，并延续着。高明潞说“欢迎”。而事实是，任何一种真理都是建在不确定和怀疑基础上的。
涅槃·结束语
高明潞回国了。沉寂十年之久之后，高明潞回国了。他在美国、重庆、北京三地奔波。这种分身术众说纷纭。高明潞如是说：“我确实很想回北京教书，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实现，外地的学校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让我能够回来立足，当然也就接受了。”对于美国的终身教授的教职，“我不能放弃。因为在美国，中国当代艺术有专门的研究院，并且可以招博士，这是在其他地方绝无仅有的”。无奈而坚定的高明潞说：“把这几件事情都做好”。当有人问他自己在当代艺术的地位时，高明潞停顿良久说：“我大概还是有一定的监督作用……实际上主要是我的态度”。措辞委婉而中肯。
高明潞笃信佛教，他有自己的行为标准和原则——现实中的个人事，和要做的事无关，要忍要退让要沉默。涉及到原则性的、理论上，以及信仰的真理性的东西，就坚持，绝不退让。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够让自己去真正地在有限的生命放大变厚。现在的高明潞，只要一有时间就坐下看书写作。如果一段时间不做，就会心里惶惶然地牵挂。
作为知识分子，高名潞以为在其一生中，《牛虻》这本书对他影响巨大。第一次读《牛虻》是十几岁，那时“文革”刚开始。书中那种悲剧感和锲而不舍的精神和担当令年少的高明潞佩服不已。那样一种英雄气概对高明潞之后的人生宛若指路明灯。
回首高名潞的经历，清晰地分为四个阶段，每一个阶段都是十年。内蒙古十年韬光养晦，80年代十年轰轰烈烈，美国十年急流勇退十年浸淫书海，归国十年风起云涌长风烈旗。“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昔年周恩来怀着爱国济世的心，远渡重洋，谋求报国之路。于高名潞而言，舍生而取义，殊途同归吧。
佛家偈语“涅槃”，涅槃是浴火的重生，灵魂的升华，性灵的绽放！经历过风风雨雨的高明潞，坦言自己很孤独，淡然平和的心态其实内心是孤独凄苦的。能承受孤独，那是一种人格的锻炼和塑造。说到此，抬眼看高明潞，眼神很坦然、表情很平静、笑容很温和。厚厚的镜片、沧桑的皱纹和苍苍的白发，令人心生莫名情绪。
君子慎独，信然！
再补后记：
一直与高名潞有约，不是他飞机上突发心梗，就是我这里临时发生状况，一错再错之后，于2013年初秋，我前往拜访。满头华发的高名潞，依旧一派温和的学者模样。精灵般的小女儿绕膝承欢，他脸上眼中的父爱满溢。他告诉我年底准备出一套书，把意派理论体系完整起来。对高名潞，我一直心存敬重，在当下艺术界和美术批评界浮躁之际，唯有他潜心学术，为中国艺术形成理论体系，以争得世界艺术话语权而努力，虽然遭受种种来自身边甚或整个中国艺术界或明或暗的抵毁或攻讦，穷经皓首无妄而前行。在这一点上，高名潞这个文人学者，其实更像一个披荆斩棘的英雄。每想起高名潞灰白的头发厚厚的镜片真诚的眼睛，我心底都会涌起一份感动。脑海里总是浮出鲁迅那句话：“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人生！”
高明潞简介：
高明潞，1949年生于天津，中国最著名的艺术批评家及策展人。美国哈佛大学博士，曾执教于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艺术史系，现为美国匹兹堡大学艺术史教授，四川美术学院美术学系主任。1978年在天津美院学习研究艺术史。1982年进入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部，获硕士学位。1984年至1989年在《美术》杂志社担任编辑并参与《中国美术报》的部分编辑工作，并投入到“85美术运动”中，担任这一前卫艺术运动的介绍、批评和策划工作。先后主持了1986年“85新潮美术大型幻灯展”和1989年“中国现代艺术展”等重要前卫艺术活动的组织和策划工作。并与其他朋友记录撰写了关于“85美术运动”的《中国当代美术史1985-1986》。从1995年到1998年集中策划了迄今为止在西方最大型的中国前卫艺术展“蜕变与突破——中国新艺术展“。2009年5月策划“意派——世纪思维”大展。
原文链接：http://www.zhuoluzhongyuan.com/xiaotujia/2021-04-19/56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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