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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不是富贵闲人

时间:2021-05-26 15:35:53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栾保群  浏览: 分享:

 张岱不是富贵闲人

张岱不是富贵闲人——邯郸文化网

浙江图书馆藏张岱画像。有李长祥所作画赞:“貌甚温而心则铁,意甚冷而气则热。弹铗无家,所存者舌。望蜀无魂,所啼者鴂。指下泉悲,胸中猿咽。其生平有所抱负也,则七条秋水,三尺风雷,一卷冰雪。”

《陶庵梦忆》自上世纪三十年代由周作人、俞平伯推荐及标点以来,将近百年,大约已经出版了几十个新的整理本和注释本。特别是在近年,各种版本层出不穷,我有选择地看过几种,都有值得学习和借鉴的优长之处,因为所针对的读者面不同,各有存在的价值。但有一些鄙见尚未经人道,想发表出来供读者审核其当否。

《陶庵梦忆》有两个容易把读者引入误区的问题,且都是张岱自己有意或无意中造成,不可不做一些分析。

首先,张岱是什么人?这似乎不成问题,他自己在《自为墓志铭》中说: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蠧诗魔……

老实的读者以为这是张岱在风流自赏,用以对照《梦忆》的内容又无不“针芥相投”,便将这“十二好”做了《梦忆》的“导读”;其最不幸的结果是让个别读者觉得,只要祖上留了些钱,当个张岱并不太难。

可是张岱笔头一转,重墨放到了“七不可解”:

向以韦布而上拟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则贵贱紊矣,不可解一。产不及中人,而欲齐驱金谷,世颇多快捷方式,而独株守于陵,如此则贫富舛矣,不可解二。以书生而践戎马之场,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则文武错矣,不可解三。上陪玉皇大帝而不谄,下陪悲田院乞儿而不骄,如此则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则唾面而肯自干,强则单骑而能赴敌,如此则宽猛背矣,不可解五。夺利争名,甘居人后,观场游戏,肯让人先,如此则缓急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蒱,则不知胜负,啜茶尝水,则能辨渑淄,如此则智愚杂矣,不可解七。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

看了“七不可解”,“十二好”便成了“皮相”之见,这才是他真正引以自豪的志在英雄豪杰的底色。如果读者不理解他的这一面,张岱以为悲哀;而读者选择性地以风花雪月的情趣来读《梦忆》,同样是张岱的悲哀。

张岱不是富贵闲人,而是功利中人。以我拙见,与其把他比做贾宝玉,宁可比做南宋的陈同甫。这当然也不完全妥恰,陈亮终于在去世之前中了状元,张岱一生连个举人也不是。只是张岱中年已经淡泊科名,虽然照样参加乡试以企一遇,但心中倘有修明史这个千秋事业作为地步,即不能进而立功,尚可退而立言。但尽管二人遭遇有所不同,却事功之心相同,不得志相同,最后以文章气节名世也相同。

张岱三十岁时编撰《古今义烈传》,晚年撰《有明于越三不朽图赞》,其志节真是贯彻始终。这不只是因为他有史学爱好,更是因为他把传中所写的人物当成自己的志向所趋,这只需看一下二书的自序就会有极深的感触。而张岱用半生时间写就的《石匮书》,立传取材,特重边塞之事,于人物亦多书武略,对建功立业的名臣如王阳明、朱恒岳极力推崇,就是对王越那样的污点人物也是揄扬其战功而宽谅其事阉竖。其实就是在《梦忆》中,张岱的事功之心也不是毫无表襮。书中有两次写登高望远,一在崇祯二年登镇江金山,一在崇祯十一年登栖霞摄山,怀古的内容完全相同,都是遥想当年韩世忠与兀术的长江大战。在满洲铁骑几次窜扰帝都畿辅的情势之下,张岱如此怀古,岂是偶然?特别是赴兖探父之前先在家庭戏班中排演了《双烈记》这个抗金剧目,此时面对皓月大江震鼓高歌,其心潮澎湃,志在千里,可想而知。但又不惟如此。张岱是个既理性又性格温和的人,正如刘光斗所说,是“貌恂恂,挹对温让,无卞激之态”,在金山中宵擂鼓这种狂放不羁的事,实与平生性格反差极大。揣想其缘由,应该是在怀古之际,勾起抚今之感,也就是胸中激荡起无路请缨的愤懑。所以我读《金山夜戏》,总能感受到狂放背后隐藏的悲凉,——古来狂士莫不如此!

张岱和他父亲一样,壮岁不得志于场屋。明代有生员不得陈述民间利病的功令,作为一介布衣,张岱真是报国无门。就连张岱的好友祁彪佳,弱冠即高中进士,官至佥都御史,但一被解职,也只能到寓山园中以林泉销磨英气。最为可悲的是,只有在天崩地坼、大厦倾坏之后,张岱才有一线建功立业的希望,虽然企冀做一棵撑拄残局的细木,但也终成泡沫。崇祯十七年他到淮安处理仲叔后事,闻听北京陷落,立刻“纠众起义,为先帝发丧”,但旋即“弘光嗣位,廷臣有不许草泽勤王之议,望北恸哭,遂尔中止”。弘光亡后,他先致意于惠王;惠王降清,他又破家募兵,支持鲁王监国。奸相马士英窜到浙东,张岱立即请示鲁王,带兵数百人追蹑,又为马党所阻。鲁王政权中派别林立,张岱备受马阮党羽和东林末流两面排挤,其中一个借口就是他没有科名,无资格参与军政。他不得已辞陛归山,好像心灰意冷了,但一接到商榷军务的召请,就带病应召。途中平水一梦,虽然有祁彪佳的梦魂警告此行危险,劝其回山修史,但仍毅然前往。及至随侍的儿子被方国安绑架,逼勒他破产赎人之后,他还是到江上巡视军营百有余日。及见兵不成兵,将不成将,终于认识到“赵氏一块肉,入手即臭腐糜烂”的现实,才灰心入山,而不旋踵间,江上兵溃,浙东沦陷。张岱在此间有六篇《上鲁王笺》,泣血扼腕,忠义之气喷薄纸上,岂是平生无积累蕴蓄的富贵闲人、纨绔子弟所能做到?

综观张岱一生,可以说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浊世佳公子,乱世大丈夫”,不如此看张岱,很难正确理解《梦忆》,不知此而学张岱,恐怕只能学而不成反类薛蟠了。

其次,《陶庵梦忆》诸篇真的都是亡国后的追忆么?这个问题不能含糊过去,因为它直接关系到对作品和作者的解读。聊举一例。阮大铖在弘光朝为马士英谋主,阴狠恶毒十倍于士英,南明之亡,其罪在万死不赎。而《梦忆》卷八《阮圆海戏》态度平和,极赞阮氏才华,于其过恶仅轻轻一句“诋毁东林,辩宥魏党”。如果此篇作于马阮乱政之后,则张岱岂不是全无心肝?相类的还有卷二《朱云崃女戏》、卷五《刘晖吉女戏》等篇,此二人都在国亡后降清,其创作年代若定为甲申之后,都关系到张岱的名节。

事实是,《梦忆》中不仅有忆旧的文章,还有更多一些旧时的文章。

张岱《梦忆自序》写于顺治三年,其中说“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似乎《梦忆》诸篇皆为“忆旧”而后书,但他并不掩饰甚至是故意挑明国亡前旧作的写作时间,如作于十六岁《南镇祈梦》,作于二十二岁稍后的《丝社》小檄(皆见卷三)等十来篇。这些多为骈体和游戏文字,而《梦忆》所收明亡前的旧文不可能只有骈体而无散体。

张岱言《梦忆》“不次岁月”,“不分门类”,恰恰说明这些文章本有岁月之序,甚至还有一些相同题材是在同一时期内写成,即稍涉“门类”的。

卷三《栖霞》记崇祯十一年底在摄山遇萧伯玉,谈及普陀山,张岱即取出《补陀志》请教。《补陀志》即《嫏嬛文集》中的长篇游记《海志》,而张岱游普陀就在数月之前,可见张岱本有游览之后即作游记的习惯。所以张岱于崇祯二年至兖州省父,而有《金山夜戏》《孔庙桧》《孔林》《鲁藩烟火》《兖州阅武》《鲁府松棚》《一尺雪》《菊海》诸篇;崇祯十一年上半年张岱与秦一生游浙东,而有《日月湖》《天台牡丹》《天童寺僧》《阿育王寺舍利》《定海水操》诸篇;崇祯十一年下半年游南京,而有《燕子矶》《闵老子茶》《牛首山打猎》《王月生》诸篇。

此外能成为同一“门类”的,有写戏剧表演的,如《朱云崃女戏》《刘晖吉女戏》《朱楚生》《彭天锡串戏》《冰山记》;有写技艺的,如《天砚》《吴中绝技》《濮仲谦雕刻》《砂罐锡注》《沈梅冈》《甘文台炉》;有写古董的,如《朱氏收藏》《仲叔古董》《齐景公墓花罇》;有记祖父好友的,如记黄寓庸的《奔云石》,记包应登的《包涵所》,记范允临的《范长白》,记邹迪光的《愚公谷》。这些我揣拟为明亡前的旧作,理由当然不是仅仅因为它们的各成门类,而是它们不可能写于顺治三年的剡县山中。张岱彻底脱离鲁王政权,流亡于剡中,是在顺治三年初夏。此时他“披发入山,骇骇为野人”,“瓶粟屡罄,不能举火”,但他居然还能坚持写作,那是因为要写的东西能让他产生执笔的动力,比如《石匮书》;那么看女戏、玩古董那类琐事会激起他的写作热情么?此时怀人,也应该是祁止祥、张介子这样的亲密者,像包应登这样的人有什么可怀念的?

除了《石匮书》之外,能让张岱迫不及待拿起笔来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写一幅《清明上河图》似的文字长卷以寄亡国之痛。窃以为《葑门荷荡》《越俗扫墓》《秦淮河房》《杨神庙台阁》《严助庙》《二十四桥风月》《泰安州客店》《湘湖》《虎丘中秋夜》《扬州清明》《金山竞渡》《扬州瘦马》《目莲戏》《绍兴灯景》《烟雨楼》《西湖香市》《西湖七月半》《闰中秋》《龙山放灯》等皆可能是此时所作,或据旧文,或据别人文章而改写。以往繁华富贵的场面,当年似平常无奇,“过去便堪入画”,灵感及激情所至,这些文章几乎篇篇锦绣,张岱散文在此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山河变色,在满目疮痍的故土上,用回忆唤起旧时城郭人民的节庆场景,用笔墨和情感写成一幅幅风俗画面,每一披读,辄翻然自喜,如游故国。有敏锐的读者发现,张岱写这些群体节日所流露的故国之思,是那些园林小景所没有的。但这不是因为他对家族的故园没有感情,是因为那些小品本不是此时所写。像《张氏声伎》《梅花书屋》《不二斋》这些可能写于亡国之后的诸篇,何尝没有悼旧和怀念之情?但张岱的可贵之处在于,他的故国之思更浓于对故园的惓怀。

《梦忆》中另外一些明亡之后的作品,如《锺山》的最后一段、《三世藏书》《鹿苑寺方柿》《瑞草溪亭》《嫏嬛福地》,及收入“补遗”的《鲁王宴》《平水梦》等,在文中可以寻到写作的时间轨迹。另有几篇与“吃”有关的《方物》《奶酪》《樊江陈氏橘》《品山堂鱼宕》《蟹会》,对于“生长王、谢,颇事豪华”的张岱,这些不难尝到的食品根本不值得挂心,只有在“以藿报肉,以粝报粻”的“饥饿之余”,才有可能写出来以作“精神会餐”,现在年过七十的读者们大多会理解我的这一揣测。

《梦忆》中大部分文章都是若干年前的旧作,但张岱在国破家亡之后重读,犹如看到荆棘丛中的金狄铜驼,摩挲前尘,犹可想象当年宫阙的雄伟壮丽,如今只剩下冷烟荒草,产生黍离麦秀之思也是很自然的事。他把这些旧作编入《梦忆》,就是为旧作注入了新的情感,而故意打乱编排顺序以造成错觉,也是为了引导读者追随他自己的怀旧情绪。但我们虽然能理解张岱的怀旧体验,却不能以此代替我们今天的阅读感受,更不能强行改变那些篇章的创作时间,心造一个虚假的张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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