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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以军:故事是人类文明最后的防线

时间:2021-12-24 14:29:11  来源:凤凰网读书  作者:骆以军  浏览: 分享:

 骆以军:故事是人类文明最后的防线

我是骆以军,我的身份是小说家,但跟我亲近的哥们儿、朋友,都说我是个非常会听故事、偷故事的人。

我平日在咖啡屋写稿,有那么几次遇见一个哥们儿或一个女孩,跟我说了一段他们的故事,那对我来说,简直像目睹狮子座流星雨将整个天空焚烧起来那般震撼。我觉得他/她说的那个故事,最伟大的小说家也编不出来,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她拥有这么棒的故事,因为他/她不是一个小说家。

我非常喜欢捷克小说家赫拉巴尔的一本书,叫《底层的珍珠》。赫拉巴尔的故事全是整天在布拉格的小酒馆泡着,听那些酒鬼、妓女、酒保、警察、鲁蛇(loser)们说出来的。这些故事就是散落在人类社会底层闪闪发光的珍珠。

我一直认为,即使AI再五十年、一百年地飞跃进化,说故事依然是它无法跨过的人类文明的最后一道高墙。

故事是人类文明最后的防线。真正神品的故事,像汝窑一样,像莫奈的画作《睡莲》一样,像《富春山居图》一样,无法被复制。它会发出只有它自己独有的灵动之光。

-骆以军《故事便利店》自序-

《关于南方的故事》

骆以军

01

我特喜欢木心先生的一本短篇小说集,叫《温莎墓园日记》。木心先生人已经不在了,但这几年很多人特喜欢木心先生。在我很年轻的时候,台湾就出了他的《温莎墓园日记》,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天地之间哪里蹦出来的,我单纯把他当一个不认识的作者,就这样读。我觉得《温莎墓园日记》里的每一个短篇小说都厉害得不得了。不过我今天要讲的,是《温莎墓园日记》这本小说集里的序。

其实我以前没生病的时候,这篇序我是可以背出来的。我觉得他写得特别好。这篇序开头就说 :至今我还执著儿时看戏的经验。木心童年是在乌镇长大的,所以接下来描述的整个场景,是他童年在乌镇的一个傍晚,大家一起看戏的经验。

至今我还执著儿时看戏的经验,每到终场,那值台的便衣男子,一手拎过原是道具的披彩高背椅,咚地摆定台口正中,另一手甩出长型木牌,斜竖在椅上——

明日请早。

他这几个动作,利落得近乎潇洒,他不要看戏,只等终场,好去洗澡喝酒赌博困觉了——我仰望木牌,如梦而难醒,江南古镇的旧家子弟,不作兴夜夜上戏院,尤其是自己年纪这么小。

再说那年代的故乡,没有经常营业的戏院,要候班子开码头开来了,才贴出红绿油光纸的海报,一时全镇骚然,先涌到埠口的帮岸上,看那几条装满巨大箱笼的船,戏子呢,就是爬动在船首船艄的男男女女,穿着与常人无异,或者更见褴褛些,灰头土脸没有半点杨贵妃赵子龙的影子,奇怪的是戏子们在船上栗栗六六,都不向岸上看,无论岸上多少人,不看,径自烧饭,喂奶,坐在舷边洗脚,同伙间也少说笑,默默地吃饭了。岸上的人没有谁敢与船上招呼,万一走来个喊话的,大家就不看船上而看岸上的那个了。

混绿得泛白的小运河慢慢流,汆过瓜皮烂草野狗的尸体,水面飘来一股土腥气,镇梢的铁匠锤声丁丁……寂寞古镇人把看戏当作大事,日夜两场,日场武戏多,名角排在夜场,私采行头簇崭新,票价当然高得多。

预先买好戏票,兴匆匆吃过夜饭,各自穿戴打扮起来,勿要忘记带电筒,女眷们临走还解解手,照照镜子,终于全家笑逐颜开地出门了,走的小街是石板路,年久失修,不时在脚底磔咯作响,桥是圆洞桥,也石砌的,上去还好,下来当心打滑,街灯已用电灯,昏黄的光下,各路看客营营然往戏院的方向汇集。

看戏呀?

嗳看戏!

古镇哪里有戏院,是借用佛门伽蓝,偌大的破庙,密印寺,荒凉幽邃,长年狐鼠蝙蝠所据,忽然锣鼓喧天灯火辉煌,叫卖各式小吃的摊子凑成色香味十足的夜市,就是不看戏,也都来此逗留一番。

戏呢,毋须谈,以后或者谈。 (这里木心非常懂,我这边在讲看戏对不对?我整个不要谈戏,以后再说,我只讲戏开演之前大家等待看戏的氛围。) 散戏,众人嗡嗡然推背接踵而出寺门,年纪轻的跨圮墙跳断垣格外便捷,霎时满街身影笑语像是还有什么事情好做,像是一个方向走的,却越走越岔渐渐寥落,寒风扑面,石板的磔咯声在夜静中显得很响,电筒的光束忽前忽后,上桥了,豆腐作坊的高烟囱顶着一弯新月,下面河水黑得像深潭,沿岸民房接瓦连檐偶有二三明窗,等候看戏者的归返——跟前的一切怎能与戏中的一切相比,本来也未必看出眼前的人没意趣,见过戏中的人了,就嫌眼前的人实在太没意趣,而眼前的人,尤其就是指自己,被抛弃,绝望于成为戏中人。

这是木心先生的《温莎墓园日记》序里的一部分,但是我今天讲这一集,主要是想讲一种感觉,就这一整段文字的感觉,我读的时候骚耳挠腮,觉得好得不得了。

那种感觉是什么呢?

那种感觉就是我今天要讲的,南方的感觉。

02

台湾有一个作家,也是我的好朋友,叫房慧真。她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书读得非常多的、我很尊敬的女作家,年纪比我小一轮。她之前要写一篇博论(但她后来不拿博士学位),她说她要写的题目,就叫作中国小说里南方的忧郁。我们知道克洛德· 列维-斯特劳斯有一部很重要的经典,叫《忧郁的热带》。

她是想从鲁迅文章里讲的父亲的肺病,黑无常、白无常,就是这种很特别的感觉,这种只属于江南的或更浮泛一点,南方的忧郁,有一种很难说出的感觉,跟北方的爽朗、爽健、空阔不一样,然后还要进入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清末民初的历史变局,一路再往南,到江浙到福建、台湾,然后到广东、香港,还可以继续往南推,讲小说里南方的忧郁。几年前读到金宇澄先生的小说《繁花》,我也写过一篇文章,讲这种特别的、属于南方的忧郁。

像木心先生写的乌镇, 大家看戏, 小运河里面还漂着狗的尸体,河水是浓绿得泛白的颜色。大家在河里洗粪缸,甚至在河里淘米。小鱼就用网子网着,鱼虾烂蟹就泡在里头,要炒的时候再捞起来。各家的屋檐下有一坛一坛的霉干菜,到农历新年的时候,霉干菜发出腥味、馊味,上面又结了一层白色的薄冰……

这一切就是南方的光影摇晃,南方的那种霉味,南方的那种说不出的湿气,南方的那种说不出来由的,然而难以形容的影影绰绰的感觉。

03

我现在讲一个更南方的,发生在国境之外、南方之南的故事。

很多年前,有一次我到马来西亚,他们当时有一个书展,台湾一家出版社找我去,行程排得很紧,只去三天,但活动排得非常多,有两场演讲,有一场文学奖评审,还有一场签书会,等等,反正就是排得非常满,所以非常累。

那个时候我四十多岁。我三十多岁的时候,第一次去马来西亚的首都吉隆坡参加花踪文学奖,认识了一些马来西亚的年轻创作者,当时还遇到王安忆等一些前辈。

当时我去的时候,这些马来西亚的创作者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他们都是一群天才,龚万辉、黄俊龙等,都是马华很好的年轻小说家,是黄锦树、张贵兴他们的晚辈。他们当时都是到台湾留学,所以他们对台湾作家和台湾文学特别有感情。他们也是我的读者,好像还是我的理想读者,我们就很开心。

骆以军:故事是人类文明最后的防线

台湾小说家 龚万辉(右)

他们当时带我去吉隆坡一个pub里面,喝一种叫女儿红的绍兴酒,很好喝。当时的天气是很南方的地方才能感受到的那种夏天的炎热,绍兴酒有种很浓的药味,再加个梅子,再加上冰块,喝了之后,很容易后劲就上来了,整个人醉醺醺的。

大家看到pub里有一些正妹,就调戏、打屁、讲笑话。反正大家对文学的未来比较悲观,还有为什么我们这些写作者这么贫穷,很希望将来能办一个城市论坛,最好把北京、上海、香港、台湾,还有马来西亚等各地的这些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作家找来,办一个大概以未来的小说为主题的论坛。

这个梦想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能力去实现。当时就想,我要中了乐透彩就会去办。

这些马华的年轻哥们儿他们特别苦闷。在马来西亚,从高中升入大学要考马来文。但问题是马来西亚这些华人是南移的迁移者,他们对于华人的传统文化保护得特别用心。在马来西亚华人都是念华校,是华人社团自己办的学校。华校里会教汉语,教中国的历史、华人的学问。所以他们的马来文是不如马来西亚本地人的,他们最后都跑到台湾来念书。通常他们拿的是台大或政大等这些很好的大学的文学硕士学位。

但问题是,他们在台湾拿到硕士学位以后,留在台湾也是很难的。像李永平、张贵兴、黄锦树,他们非常厉害,我们叫他们马华文学三雄,他们撑起马华文学的半边天。他们留在台湾会受到很多政治法规的歧视,要熬很多年才可以拿到台湾的身份证。所以他们大部分人拿到学位以后,只能回到吉隆坡,回到马来西亚。可是马来西亚并没有足够大的文学出版市场,后来他们办了一些小型的文学出版社。大部分人只好跑去一个华人报纸,叫《星洲日报》。当时我认识的这些年轻作家才二十六七岁,他们很有才气,都出了一两本书,也很有声势,很有理念,但就是感到很郁闷。

骆以军:故事是人类文明最后的防线

马来西亚华裔作家 黄锦树

我四十多岁再去马来西亚的时候,他们已经三十多岁了。当时我的生活遇到一些事情,我的婚姻也发生了一些状况,我的父亲也过世了,然后江湖上也遇到了种种事情,所以当时我整个人是比较颓然、比较感慨的,也感觉到自己不如从前了,像运动员一样,已经慢慢过了自己的黄金时代,但是我见到他们还是非常开心。

因为那次行程排得很紧,第二天我要飞回台北了。前一天晚上那些活动才结束,最后那个晚上,他们请我在吉隆坡某个社区里的pub 喝酒。这时候都有时光匆匆的感受了。他们有的结婚了,有的还有小孩了,各自在报社里大概也是个小主管了,可能经济上要比我好一些。

我很羡慕他们。我在台北也有一群哥们儿,可是没有像他们这样。也许因为他们所处的环境,他们更孤独,所以每个月,他们十几个哥们儿一定会约在pub里聚一下,大家谈一谈文学理想。

那个晚上,最让我觉得梦幻的是,这个pub里面竟然有一个撞球台。

如果你看过侯孝贤的电影《风柜来的人》,或者他后来拍的《最好的时光》,就不会陌生。我十五六岁在永和混小太保、小混混的年代,台北大街小巷的撞球台都玩一种叫作斯诺克的玩法,球的个头比较小,洞比较大,先打红球,吃完红球再吃色球。那个年代台湾的撞球店都很破烂,你看《风柜来的人》就知道。后来贾樟柯拍的《小武》,我看了也特别有感觉。

撞球店里有一个并不是那么漂亮的记分小姐,其实是一个老阿婆,墙壁上有个黑板,她帮你记分,我们小混混就叼根烟,装腔作势地拿球杆。有一个蓝蓝的东西叫巧克,用来磨撞球杆前面的撞球点,磨一磨,俯下身,手指头架起来用杆瞄准那个球,击打。

因为撞球店实在太破旧了,绿色的球台布都破掉,球滚过去的时候,还会自动转弯,很奇怪,很像宇宙星球的重力场。里面是一群像我们这种小瘪三,不然就是一群小混混、小流氓,不然就是一些当兵的休假在这边打撞球,对我来讲是我少年时代鬼混时光的一个很美好的记忆。

但是没想到的是,在我已经四十多岁的时候,在远在南方之南的马来西亚的吉隆坡,在这几个哥们儿带我去的pub里,竟然放着一台像科幻片里的崭新的撞球台。而且它是我十五六岁那时候打的斯诺克撞球,当时我有一种很奇幻的、时光扑面而来的感慨。

当然我也跟他们下场打了几杆,可我已经不会打了,很多年没打了,他们几个会嘲笑我一下。当时那种气氛感觉非常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困境,我的生命也遇到困境,但我特别怀念这一群对我来讲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人,就是不太知道这一辈子还会跟他们见几次,目前总共才见可能没有五次,一般是我去吉隆坡或者他们到台北。我这几年身体也不好,大家不是那么容易遇到。

04

最后我们玩到凌晨两三点,因为我第二天早上要去机场赶飞回台北的飞机,他们里头有一个比较皮的家伙开车载我回酒店。

马来西亚跟香港一样,他们的驾驶座是在右边,我坐在驾驶座旁边,左边的位置。这个家伙开着车突然跟我讲话(我也比较像一个痞子,看起来好像我也见过世面,哥们儿我不是吃素的,互相会有一种氛围),这个家伙突然就跟我讲,骆大哥,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看一下,你晚一点再回酒店可以吗?

我年纪比他大十岁,哥们儿什么世面没见过,我说好。然后他就带我去。

小时候,我家比较穷,我母亲大概每个礼拜会带我们去一次台北西门町附近的一个果菜市场。从台北高架桥下来,这个果菜市场位于靠近河边的一个比较破败的社区。这个市场是早市,菜比较便宜,所有中南部的菜商、肉商都可以从这里批发。我母亲是一次把一个礼拜的菜都买下来,装在一个菜篮车里,然后我们一起搭公交车回永和,把菜冰在冰箱里,这样就可以省一些买菜的钱。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到这个果菜市场的时候,通常已经是八九点了,很多摊贩都开始收摊了。我清楚地记得,那里的地面好像永远都积着一层黑黑的泥渣,空气中有烂掉的瓜果的味道。有只癞痢狗叼着一条腐烂的鱼跑过去,被摊贩追打。有很多烂掉的菜、死鱼、猪的内脏、臭掉的蹄髈肉、坏掉的贝类和虾蟹扔在那里。有时候你会看到背整个弯折成90度的老人,推着一个板车,帮人家运用冰块冰着的鱼。目之所及,就是一个市集的感觉。

这个家伙在吉隆坡凌晨两三点带我去的地方,就是这种感觉。它是一个黑黢黢的街区。

当他刹车停下的时候,我突然看到,我们车窗前面,我觉得有六七百个女孩,我没有吹牛,一看这些女孩全都是妓女。她们穿着热裤,或者穿着那种薄纱的,网购才买得到的性感内衣或性感礼服。在南方燠热的夜晚,一群肉体蒸腾的美少女。

我整个人突然慌起来了,我不夸张,我不是没见过电影里美国的站街女郎,在一个街角,站一个黑人女人,或拉丁裔女人,或韩国女人,或华裔女人。我年轻的时候,有学长带我到台湾万华的华西街,去看站在废弃的小旅馆边的年老的妓女,不是应召女郎,是路边最便宜的妓女。

但是像眼前这样,这么数量庞大的六七百个妓女,形成的一个美少女们裸露着身体的场景,简直就像一个高中女校,或初中放学的景观,我整个人就有点腿软了。

我就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这个痞子就跟我讲,没问题的,不用怕。

我们一推开门,立刻围上来十来个,这些美少女就在蹭我、撞我。她们一讲话,我就知道她们是从大陆来的。大哥要幸福吗?要happy一下吗?她们就这样撞我,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被这么多美少女包围过。我说句真话,数大便是美,我这样看下去,从她们六七百个里头挑选,里头有好多个,我觉得她们只要命好一点,她们不是站在这个场景里,她们早被模特公司挑走,绝对是给她们穿上一身名牌,以她们漂亮的脸和身材,她们绝对可以去拍时尚平面广告,当那些名牌包LVGUCCI的代言模特。但是,她们在那个场景里就是一种非常廉价的、热烘烘的样子。这样的女孩用身体来撞我,我感到非常不好意思,脸就红了。

还好旁边这个哥们儿说,我们先吃饭,吃完饭之后再说。这些女孩就很识相地让开了。

我们到旁边一个像夜市里那种用屋棚搭起来的食摊。它里头是暗黑的,没有点灯,瞎灯暗火的,唯一的光就是摊贩点的火。里头放了三四十张桌子,好几个摊贩卖的大都是南方的杏仁茶、快炒海产、肉骨茶,有很多潮汕的小吃。里头各处都有很多少女。

我后来的感受是,这里好像是深海最深的海底,这些少女好像是一群靠吃着沉淀在深海最底部的腐败物为生的、非常鲜艳的鱼群。

除了我跟这个哥们儿以外,我看到零零落落不到十个的老男人,那些男人一看就是做苦力的华人劳工,一看就是被生活重压着的身体,是非常悲剧性的。即使这样,也有一群女孩围绕着、簇拥着他们,他们变得非常抢手,像有饲料丢到鱼缸里,鱼群纷纷去扑抢的状态。

她们还是不断地来擦撞我们,后来这哥们儿就带我坐在外头街边的阶梯上,我们俩坐在阶梯上抽烟,这时候这些女孩已经知道我们不是嫖客了,她们很世故,觉得我们只是来看新鲜,观光一下而已,就不太吵我们。

其实,她们在这样群聚的时候,我觉得很像木心先生讲过的,中国人只要超过好像十个人,就可以构成一部《红楼梦》。在这样的群聚中,已经可以感觉到,这些南方之南的妓女之间有小圈子,有一些感觉是老鸟的,聚在一起,当然也很漂亮,有几个是比较弱势的,落单的,还有一两个、两三个自顾自抽着烟。

她们没有再吵我们了。我们俩坐在路边抽烟,这家伙就跟我讲,大哥我跟你说,前几年我从台湾回到我的国家马来西亚,我一直不晓得自己的内心为什么会那么愤怒,超出我个人生命经验的愤怒。其实我也结婚了,我很爱我的家,我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他说,前几年他们报社的一个老大哥带他来这里,他当时的心情就跟我现在一样。他第一次进去的时候,他不是怕得性病,他是怕得皮肤病。他说,你看我们面前那一片黑影里面非常破烂的,要被拆掉的烂尾楼,她们就住在里面,四凤一楼,就是四个女孩合租一间,她们接客的时候就拿这么少的钱,还要付房租,所以是被榨取血汗地在赚钱。

他说他刚开始觉得自己好像中魔了,好像生病了一样。看到我刚刚见到的那个场面,会出现一种说不出的过度的奢华与虚无感,就是说以我这种丑男或以我这种屌丝,我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像选后妃一样挑选这些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孩,消费她的美色,消费她的肉体。他当时像着魔一样,每个礼拜一定会来一次,然后挑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孩,这样维持了一两年。

后来他慢慢有了一种厌倦,他突然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受,他开始去找那些看起来没人找的女孩。他觉得那种很漂亮的女孩大家都会找,所以他会觉得她们只是草草了事,敷衍他。他就会找那些不那么受欢迎的、没人找的女孩。

后来他又慢慢变了一种心态,他会找其中一些年纪比较大的,比较沧桑的,比较没有生意的妓女,他会点餐请她们吃东西,请她们喝酒,跟她们聊天,听她们说故事,就像他跟我坐在那里聊天一样。然后慢慢地,他说他一点都不想嫖她们了,他只想听她们说故事。

他说有的女孩刚来的时候,因为刚从农村出来,像青色的叶子一样,干净得不得了,纯真得不得了,呆呆的,傻乎乎的。可是她在几个月内阅人很多,等他再遇到这个女孩的时候,就发现她从眼神到灵魂整个换掉了,完全不一样。他见过很多这样的事情。

可能在这段时间,有某个客人带她到云顶乐园的赌场,她看到那些豪客,那些有钱的大爷,丢下去一个筹码就是她一年都赚不到的钱,她的价值观就发生混乱了,所以她本来很单纯只是想接客,然后回到自己的故乡,不会有人知道她这段往事,她可以把自己洗干净,然后买房子,但是后来她就毁了,最后也染毒了。

然后他说,其实他觉得这些女孩很像是化作春泥更护花。她们本来的梦想是牺牲自己十年青春,她们觉得自己到了异境,到了南方之南,只要辛苦十年,等她们回去,仍然可以把身上累积的脏污洗掉,不会有人知道的,她们觉得她们可以重新做人。但是她们没有想到的是,其实她们最后通常是回不去了。

他跟我讲,他为什么会这样子,三十多岁了,在这个国度里面,还是会有说不出的愤怒和阴郁。因为他突然有一天领会到,他的母系先祖跟这些女孩是一样的。

当年马来西亚被英国殖民,大批从中国广东、福建等地来的移民,像奴隶一样被驱使在马来西亚开发锡矿,开发橡胶林。当然时间久了,这些男性劳工会有性的需求,所以他们会去找妓女。我们看侯孝贤的电影《海上花》里十九世纪末的上海,金碧辉煌,穿着很高级的长衫的,是高级妓女。当然他的母系先祖们没有那么奢华,但她们一样是穿着唐装,绾着发髻,被送到南方来。最后她们的花样年华在这里变成残花败柳。

这样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她们不再做这一行了,但她们也已经回不去了,她们不可能回到她们本来的国度里,所以她们最后就在这里找个老实人嫁了。

他说,这就是我的故事,这就是我的母系先祖的故事,所以他想写一本小说,这本小说叫作《未来的祖先》。

他觉得他眼前看到的好像豆荚破开一般,撒到南方之南的异境的这些女孩,她们最终在南方的土壤上,她们化作春泥更护花

这哥们儿他的母系先祖讲的可能是闽南话,可能是广东话,但是现在他眼前的这些女孩讲的都是普通话。其实是一样的,有一天,她们会在南方烂掉,她 们会跟这里的男人生下孩子,生下来的孩子就是像我这个哥们儿这一代人,所以他说她们是未来的祖先

结语

我从前面木心先生的南方,讲到国境之南的南方,马来西亚一个我原先不会见到的场景。那个场景,我觉得它确实是国境之南的冷酷异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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