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绿江美术馆入口大门，
上面是2023年年度展项目海报（摄影：罗颖）
2023年7月的第一天，鸭绿江美术馆三个为期一年的展览同时开幕，馆长纪大海在现场致辞。对岸的神秘国度永远是它无法被抹去的地缘政治底色。但在步入第七个年头之时，关于鸭绿江美术馆的话题不再止步于此。
抛开情怀的滤镜，纪大海的这段发言必须被记录下来。多一个人看到，或许就不会忘记美术馆该有的品格。艺术家王鲁炎说：“鸭绿江美术馆可以说是实验性艺术家的天堂”。
鸭绿江美术馆馆长纪大海在开幕现场致辞
“天堂”，也非完美——地处边缘、经费不足、建制不全，是摆在鸭绿江美术馆面前的现实。所谓“艺术家的天堂”，其实是逆流行舟。能否长期生存下去，并且持续做出有品质的、不媚俗的展览？鸭绿江美术馆拿自己做了个实验，它用七年的时间验证了出发时的理想。
2023宋冬鸭绿江美术馆年度展项目之 -《鸭绿江之船》
纪大海再回丹东，已经是今年4月了。和多数在异地生活的人一样，他和家乡也阔别了三年之久。
面对眼前困顿的现实，他反而有了信心。因为再糟糕的时期，也总有一些拒绝随波逐流的人。鸭绿江美术馆遇见了许多志同道合的艺术家，无论名气大小，他们对实验性的探索和对自我颠覆都有着一致的追求。这让纪大海更加确信：好的艺术家、好的实验性项目、好的观念和钱多少没有关系。
再难，也要坚持自己的艺术信仰。我们渴望看到这样风骨傲然的美术馆存在。与其生产平庸的内容，宁愿保留空荡的场馆。
2023汤杰鸭绿江美术馆年度展项目
《浮域》尺寸可变 木、炭化木、钢丝绳 2023-2024
“一年只做一个展览”，这是鸭绿江美术馆的主动选择，其实也隐藏了一份无奈。常规模式不是不能有，是因为现有的条件不允许有。鸭绿江美术馆选择了坦然面对现实。既然发散性的广度做不了，那就做好垂直的学术性内容，用时间来挖掘其深度。
自2017年开馆以来，展览计划因不可抗力停摆了三年。鸭绿江美术馆迄今为止共推出了六个“非年度不可呈现”的展览，其中包括今年刚刚开幕的三个展览：2023-宋冬、2023-汤杰、鸭绿江美术馆首届年度文献展。“美术馆不在大小，不在展览频率的高低，节奏的快慢，重要的是它发声的有效性和穿透力”，纪大海说。
7月1日，鸭绿江美术馆年度展览开幕
左起：鸭绿江美术馆馆长纪大海、艺术家宋冬、艺术家汤杰、
策展人梁琛、艺术家吕文婧、艺术家王鲁炎
2023鸭绿江美术馆首届年度文献展，
策展人梁琛在现场导览
2023鸭绿江美术馆首届年度文献展，艺术家吕文婧作品
丹东，凭借鸭绿江美术馆挺进了当代艺术视野。但在这里，关心艺术的人寥寥无几，观众和当代艺术之间更是有着难以填补的认知鸿沟。过去六年里，鸭绿江美术馆70%的观众来自外地。
任何一家美术馆都不希望自己和当地绝缘，鸭绿江美术馆也一样。2018年，它推出了四位在丹东本地生活工作的艺术家孙世伟、刘克雁、阎锋、吕文婧的作品展；2019年推出了沈阳的于艾君、李琳琳、刘超、李鹏鹏、刘悦作品展，也计划将二号馆开放给东北青年艺术家，扶持本地创作。但后来发现，以东北当代艺术现状，选择与鸭绿江美术馆匹配的艺术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2023宋冬鸭绿江美术馆年度展项目之《不生不灭》
2023宋冬鸭绿江美术馆年度展项目之《未见异常》
2023宋冬鸭绿江美术馆年度展项目之《庚子须发》
靠一座身居六线的美术馆激活当地的艺术生态？显然是奢望！尽管许多二、三线城市都标配了“当代美术馆”，制造出当代艺术辐射的幻象，但其实远没有落地，中心化仍然在。既然无法摆脱地域的局限性，那就暂时悬空好了。毕竟，艺术的眼界和思想不受任何物理空间的阻挡。
7月1日开幕当天，由大馆艺术事务主管皮力（中）
在鸭绿江美术馆主持的闭门论坛《对谈-56789》，
围绕当下的艺术生态展开三个多小时的激烈讨论
嘉宾左起：王紫薇（美凯龙艺术中心媒体与传播主管）、
俞可（四川美术学院教授）、
赵文娇（侨福芳草地艺术文化部负责人）、皮力、
梁琛（策展人）、罗颖（《Hi艺术》发行人兼主编）、
纪大海（鸭绿江美术馆馆长）
《对谈—56789》由王鲁炎发起，
鸭绿江美术馆、侨福当代美术馆联合主办
旨在促进不同年龄代际从业者之间的深度交流
对鸭绿江美术馆来说，流量从来就不是它在意的。它在乎的是能不能脚踏实地地夯实这个纯学术性的当代艺术交流平台：“我们就是要做小众的，不迎合大众趣味的美术馆，我们更关注艺术家之间的交流”。他们没有微信公众号的宣传预热，甚至连展览海报都没有。当大多数的美术馆还在为解锁流量密码焦虑不安时，这座位于国境线上的美术馆早已做好了孤独和被遗忘的准备。
鸭绿江美术馆仿佛一股清流，不是因为它已经做得有多好，而是因为它的稀缺。在今天，建立可持续的艺术信仰，显得尤其弥足珍贵。
距离朝鲜仅500米的鸭绿江美术馆
收藏家考云岐捐赠给鸭绿江美术馆的
王鲁炎装置作品《被踞的踞》永久陈列在鸭绿江畔
中国民营美术馆的生存之道至今是一道无解的难题。我们看过太多的资本高调入场，美术馆最终黯然离去的悲伤故事。倒下的，在场的，都裹挟在前浪漩涡中，险滩时时出现，没有过往的经验可供借鉴，这注定是一条漫长而曲折的道路。“需要有一种声音发出，不管力量大小，要让艺术界知道，还有人在坚持着对严肃和探索性艺术的追求。这和体制健全与否和财富的多少不成正比，即便你的能量有限，亮明这样的态度是有积极的意义。”
鸭绿江美术馆在态度鲜明的“开场白”过后，仍然要回到如何打好这场旷日持久战的现实，拼的是体力、耐力，更是远见和智慧。
鸭绿江美术馆馆长 纪大海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鸭绿江美术馆今年步入第七年，现在回过头看当初的理想在某种程度上被验证了吗？
纪大海（以下简写为纪）：在一个综合条件都不占优势的状况下能否做出一些有意思的项目？答案是可以的，我们已经做的展览项目给了鸭绿江美术馆这种信心。
Hi：这几年鸭绿江美术馆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纪：民营美术馆蓬勃发展的今天，社会主流并不缺在公教方面做得很好的美术馆，而是缺少学术性和探索性的美术馆。基于这样的大环境，鸭绿江美术馆经过七年的沉淀，我们努力的方向和使命感更清晰了：比如对艺术家的选择，是基于他是否具有实验性和自我超验的精神；对孤独的坚守，是基于我们认识到实验和超验是在既有经验与价值观之外的思考和实践。它势必不会被大众普遍理解和接受，只要我们不放弃实验性与自我超验的精神，我们就必然是一个小众意义的美术馆。我们并不是要排斥大众，我们只是要做非迎合性和独立性的美术馆。
鸭绿江美术馆最新馆藏——
王鲁炎创作于90年代的 《悖行者》
王鲁炎《正负180°存在方式》 47×24×375cm 普通钢 2017
王鲁炎《衰减的投影》 540×60×680cm 普通钢 2017
王鲁炎《被凝聚的面对者与背对者》
1300×60×210cm 普通钢、瓦楞纸板、墙体 2017
重庆悦来美术馆馆长王菊梦参观王鲁炎美术馆
Hi：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强烈的使命感？
纪：这几年艺术界发生了很多变化。市场化、商业化从以前的遮遮掩掩发展到现在的堂而皇之，已经成为了主流。你也可以说我们很老派，因为肤浅的、急功近利的、过度娱乐化的、迎合趣味的塑料花艺术潮流我们既跟不上，也不想跟上。美术馆的使命不是迎合和跟随，而是引领性的。但如何引领？这需要美术馆在自我批判与反思的基础上不断探索，美术馆自身也需要以自我批判与反思的方式自我引领的。
Hi：鸭绿江美术馆不是以普通观众为导向的美术馆，你们最在乎的是什么？
纪：有人经常发给我小红书上大众对鸭绿江美术馆的反馈，包括一些网站都有转发报道我们的美术馆，我对此表示感谢。但是我觉得美术馆最在乎的还是艺术家如何看我们？当代艺术专业机构和专业媒体怎么看我们？因为鸭绿江美术馆处于边缘地带，它目前还不具有公教的可能性。因此把主要精力放在如何为艺术家和策展人打造一个试验场性质的平台，并且最在乎参与这个平台项目的艺术家与策展人能否有所突破和创造新的可能。
孙世伟作品展览现场，鸭绿江美术馆，2018
刘克雁作品展览现场，鸭绿江美术馆，2018
阎锋作品展览现场，鸭绿江美术馆，2018
吕文婧作品展览现场，鸭绿江美术馆，2018
Hi：准备好了忍受多少年的孤独期？
纪：有生之年。只要我们坚持做学术性和探索性的美术馆，它就注定是孤独的。说心里话，很累，也很难。每年的展览都是新课题，而且没有任何现成适合我们的模版可以借鉴，但这恰恰是我们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Hi：就你的观察，和鸭绿江美术馆匹配的艺术家多吗？
纪：我们在艺术家选择方面确实比较困难。每做完一届展览，花费最多精力的就是选择艺术家。因为不管多么成熟和多么成功的艺术家，我们合作的先决条件就是你要做出与你以往经验不同的作品，不重复自己，在这儿要进行全新的创作和展览，这对艺术家和美术馆都是一个挑战。我们和许多艺术家接触过，一开始都表现出了极高的热情，但当我们谈到鸭绿江美术馆的学术定位，也就是参展作品和展览需呈现“非年度不可呈现”的实验性要求时，持有固化思维的非实验性艺术家对此是拒绝的。
李鹏鹏作品展览现场，鸭绿江美术馆，2019
于艾君作品展览现场，鸭绿江美术馆，2019
李琳琳作品展览现场，2019，鸭绿江美术馆
刘悦作品展览现场，2019，鸭绿江美术馆
Hi：和以往展览相比，艺术家宋冬和汤杰这次的作品在艺术语言上又有所突破，这和鸭绿江美术馆“非年度不可呈现”的学术定位有关系么？
纪：是的，我们和两位艺术家谈项目的时候，一直是围绕“非年度不可呈现”这一与时间性对应的可能性来谈的。参展艺术家时间性的创作和年度属性展览的生成，在一年之后才真正完成。艺术家以往的艺术观念以及艺术语言是难以运用于“非年度不可呈现”这一特定场域的，他需要自我突破，创造超验性的时间性艺术观念和语言方法论，而这正是鸭绿江美术馆和实验性艺术家所共同需要的。因为无论美术馆与艺术家，都渴望以某种状态和方法逃离既有经验的束缚，有所探索，有所突破。
2023宋冬鸭绿江美术馆年度展项目之-《不增不减》
Hi：宋冬这次展览最打动你的地方在哪？
纪：宋冬的创作状态非常令人感动。三年以来，因不可抗力展览档期不断拖延，他的《不增不减》是年度内增重和减重20斤的时间性作品，也因此反复了多次，他的这种不惜伤害自己身体也要完成创作的艺术态度经受了时间的考验。宋冬说：“鸭绿江美术馆是艺术家难得的试验场，在这里有了在别的空间难以实现的观念。《不增不减》来自于“心经”，也是一个跟身体重量有关的作品，有着多层意思。我愿意用我的身体来表达，我的肉身即作品本身，我不可能禁锢在鸭绿江美术馆。这一年我在哪里，哪里就是展览现场”。此刻，这件作品即宋冬的肉身正在去往纽约的飞机上，其展览现场和悬挂在美术馆的20斤肉排，均会在一年中以不断变化的方式存在。
汤杰《染指》50×50×50mm共1024块 半炭化木 2023
Hi：汤杰的项目看上去跟水域有关，其实观众能从自身的生存境遇中找到强烈共鸣。
纪：汤杰的作品《浮域》产生于2号馆回字型空间，该空间被艺术家改造为一个游走性的流动场域，与艺术家身高等高（汤杰下颌以下）的一条水平线贯穿于全部作品即整个展览。艺术家与观众的身体均在水平线之下，而水平线之下的作品部分却经历过火焰的燃烧。“看不见水，水在，看不见火，火在，水火相容，同在。”这就是汤杰赋予其个人展览的主题。汤杰的展览是以其互动性呈现年度时间概念的，观众可以在展览最后部分用木炭在墙上任意涂鸦，而观众一年时间呈现的涂鸦过程则构成了其展览的另一件作品——《染指》。
汤杰 《归心》 尺寸可变 半炭化木块 2023
汤杰《上岸》1200×2380×420mm 木、炭化木 2023
Hi：作为东北唯一一家当代美术馆，未来会和本地艺术家有更多的互动吗？
纪：我们将二号馆开放给东北青年艺术家，来展示本地当代艺术家的创作。这是一个需要有耐心的长期行为。
Hi：这次也推出了首届鸭绿江美术馆文献展，出发点是什么？
纪：不同的美术馆对文献展有着不同的定义。鸭绿江美术馆想根据自身“非年度不可呈现”这一定位，以时间性导致的可能性去建构“鸭绿江美术馆年度文献展”。我们既以某种实验性的方式展出文献性的内容，同时更把“鸭绿江美术馆年度文献展”本身作为一部不断生长的文献来做，由此引发的各种问题，正是策展人与艺术家需要实验和探索的。所谓年度文献展，是由不断延展下去的不同年度文献展同构的同一个展览序列，它是一个“有始无终”的展览序列，这是“鸭绿江美术馆年度文献展”的特点。今年我们首届文献展的策展人是梁琛，参展艺术家是：葛宇路、何翔宇、吕文婧、蒲英玮、宋冬、王大卫、张瀚文；特邀作者：宋念申。
Hi：你理想中的展览是什么样的？
纪：我希望我们每个展览都是一个话题，展览提出的问题最好是无解的。
2023鸭绿江美术馆首届年度文献展，展览现场
从上至下分别为葛宇路、宋冬、蒲英玮、何翔宇、张瀚文作品
Hi：对于民营美术馆而言，接下来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纪：仍然是探索运营模式与资金支持。我相信未来几年，还会有大批的美术馆倒下。因为有些投资人和运营者没有根据自身条件做出可持续运营的支撑系统。我甚至认为很多地产美术馆一开始就没想做得长久，所以美术馆的建馆初衷与原始架构对于后期的发展生存来说很重要。
Hi：你觉得是否存在学术品质和票房流量兼得的美术馆？
纪：靠自身盈利维持生存，并且还能保持学术品质的美术馆是少有的存在，那是非常理想化的神话。靠美术馆的自身造血去运营甚至能盈利，几乎是个伪命题。国外很多美术馆是有公益机构帮他们不断输血，如果没有，就得找到自己的生存方法。
2023鸭绿江美术馆首届年度文献展，王大卫作品
Hi：做美术馆如此之难，在非中心城市似乎尤其难，你有想过放弃吗？
纪：没有。首先我们认定做美术馆是正确的和值得付出的事情，做起来才有兴趣。鸭绿江美术馆诸多劣势条件注定它发出的声音是比较弱的。如果我们仍旧去做和别的艺术机构趋同的选择和事，那我们的存在就没有多大意义和价值，也不会吸引有思想性和实验型艺术家的关注。这么多当代艺术界的朋友千里迢迢的聚到丹东，就是希望看到你的不同，看你能走多远，而不是看到一些意料之中的东西。艺术界朋友们的鼓励与鞭策，是鸭绿江美术馆存在的理由。
2023鸭绿江美术馆年度展开幕式嘉宾合影
左起：皮力（大馆艺术事务主管）、王广义（艺术家）、
纪大海、俞可（四川美术学院教授）、
王鲁炎（艺术家）、宋冬（艺术家）
Hi：国内的民营美术馆何时能达到期望中的理想状态？
纪：这需要几代人的积累和努力。当社会文化财富积淀达到丰厚的程度时，才会有更多有情怀的人和有情怀的资本进入到艺术生态里。这要看社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到时候会自然而然的产生这个机制。
时间会解决一切。中国从改革开放到现在，基本上还处在第一代财富积累的程度，远不够深厚。人们刚刚享受到了一点点财富自由，还没有能力去做深度且完整的文化建构。在这样的前提下，我觉得更需要有一种声音发出，不管力量大小，要让艺术界知道，还有人在坚持着对严肃和探索性艺术的追求。这和体制健全与否和财富的多少不成正比，即便你的能量有限，亮明这样的态度是有积极的意义。
“卡特娅·辛克：明亮的捕捞”展览现场
冯博一、张凡担任策展人
鸭绿江美术馆，2019
“赵仁辉：界线”展览现场
冯博一、张凡担任策展人
鸭绿江美术馆，2019
Hi：抛开全世界在边境线上的美术馆这个地缘特点，你怎么描述鸭绿江美术馆的性格？
纪：它是孤独的，沉默的。因为它在默默地做具有实验性和探索性的事，所以它的性格是特立独行的，是与许多既有成功价值标准格格不入的。
Hi：最后一个问题，你理想中的“美术馆”是什么？
纪：人们说：美术馆是精神的殿堂，是生产知识的地方。但我觉得它也是一个怀疑知识的地方，否则它就是一个说教的场所。美术馆的不断自我颠覆、批判和反思，比生产和输出知识更重要。鸭绿江美术馆邀请策展人与艺术家做颠覆性和实验性的展览与作品，其目的在于颠覆和挑战美术馆自身，使美术馆始终以被颠覆的方式而存在，以被挑战既有经验的方式而重生，这是我理想中的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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