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要回连队。兵们沸腾了。
几十年戎马倥偬,将军一直没回过娘家。兵们想他。
将军曾来过一封信。信不长,短短几句话,鼓励兵们当个好兵。像是受了某种召唤,兵们神勇如虎,连队年年先进。
将军若图腾,高悬在天。想见,见不着;很远,又很近。
将军是坐着轮椅回来的。抗战时期,将军因掩护老乡负伤,落下病根。而今,将军年长,轮椅成了他的新战友。
轮椅上的将军,瘦、弱,昔日威严似不复。只是,将军的眼特明,特亮。
演兵场上,喊声震天,兵们使出看家本领,接受将军检阅。
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将军竟从轮椅上站起来,颤悠悠地抬臂敬礼。
“魂还在。”将军说。
兵们也向将军敬礼,手臂长久不落。
训练场东侧的老槐树下,兵们围着将军,请将军讲故事。将军欣然,讲完一段,再讲一段。将军的故事,曲曲绕绕,似乎永远也讲不完。
中午,炊事班做了将军最爱吃的红烧肉,油润、不腻、入口即化。将军摆摆手,不吃。兵们怔住。
随后,兵们做了锅菌汤,有营养,好消化。将军摆摆手,还是不吃。兵们大眼瞪小眼,没辙了。
“吃野菜!”将军发话。
旋即,兵们跑出营房到后山挖野菜。不多时,野菜做好,油汪汪,香喷喷。
将军的白眉毛抖了两抖,摆摆手,还是不吃。
“调料太多,变味了。”将军话里有话。
兵们似有所悟,即刻重做。这一回,没放调料,只放了一小撮盐。野菜端上来时,还飘着土腥气。
将军笑了。
一大碗清水煮野菜,将军吃得精光。
兵们端着碗,拿筷子挑动野菜,慢慢入口,艰难地嚼。几名新兵缩脖子皱眉,这野菜,没嚼头,下咽时拉嗓子,进到肚里胀得慌,不好消化。
将军捧着野菜,继续讲故事。
将军的话题里,只有野菜。血战湘江,将军吃的是水芹菜、地菜、野油菜;四渡赤水,将军吃五味子苗、血皮菜;过草地,将军装了一肚子灰条菜、黄花草……
很多野菜有毒,将军的无数战友在战场上个个是好汉,只是,在毒野菜面前没能站起来。
还有一些毒野菜,吃了之后死不了,比如黄花草。黄花草是过草地时将军的主粮。将军采来黄花草,反复煮,毒性弱了,沥干,拌着炒面吃。入口时,菜发苦;咽下后,腹胀、腿肿、乏力。
连长牺牲前,拿出两把黄花草给将军,下了最后一道令:“爬也得爬出去,把兄弟们带出去,带好了……”话没说完,连长合了眼,再没睁开。
时间仿佛凝固了。兵们浸在将军的野菜里,若有所思。
出了草地,将军回望。他攥紧拳,暗暗发誓,将来,革命胜利后,坚决不再吃野菜,让后代们永远不吃野菜。
可是现在,将军的念想变了。将军说:“还得吃些野菜,不能忘记野菜。”
转年开春。兵们接到信儿,将军又想连队了。这回,将军要来连队过生日。兵们又沸腾了,想给将军备一份生日礼物。
看到礼物,将军一怔,瞳孔紧缩,右拳紧握,像冲锋。
那是一幅中国地图,用野菜拼成的中国地图,镶在作战室的墙上。地图上缀着一条行军图:瑞金、湘江、遵义、赤水、泸定……每一个地方,都由当地的野菜拼接而成,有野油菜、水芹菜、血皮菜、黄花草……近百种野菜,泛着光,排着队,从瑞金连到陕北,曲曲折折,弯弯绕绕,似一条舞动的飘带。这是江西籍、湖南籍、云南籍、贵州籍、四川籍、陕北籍的兵们探亲时带回的。
将军眼里燃着火。“这个生日,好。明年生日,我还来。但愿还能来。”
将军没有食言。第三年春,离将军生日还有个把月,将军提前回来了——兵们捧回了将军的骨灰。
依照将军遗愿,兵们把将军葬在营房后山。这样,将军可以日夜看着连队,看着兵们。
“和老连队在一块,和兵们在一块,死也在一块。”这是将军最后的话。
一场春雨后,将军长眠的山上,站起了一棵棵肥硕的野菜。野菜绿绿的、直挺挺的,宛若图腾,铺排着,延展着。
打那年起,连队多了一个节日——将军的生日被命名为“野菜日”。
每逢野菜日,如无特殊任务,一茬接一茬的兵们,都会整齐列队,来到营房后山,拜祭将军。随后,兵们会进山采野菜。中午时分,一盆接一盆的野菜,摆在了兵们的餐桌上。那些野菜,无油无糖,寡淡乏味。兵们却吃得精光。
兵们说:“将军说了,还得吃些野菜,不能忘记野菜。”
一年年过去,兵们和野菜,还有野菜背后的故事,被连队驻地的无数群众熟知。
每逢野菜日,兵们到后山祭拜将军时,总能看到将军墓前的空地上,摆着一个个花环,那是驻地群众用野菜编织的花环。那些花环,沾着晨露、披着阳光,亮闪闪、光灿灿,犹如图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