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经常会听到这样的表述，“女人是感性的”，“男人是理性的”，“工科生是理性的直男”，“艺术家是感性的代表”。理性，在日常表述中被赋予了类似秩序的含义，而感性则常被人当作是一种混乱，甚至是无序的代表。可以说，理性与感性犹如同一个世界中的两条平行线，难以沟通，没有交集。难道一个人真的可以被划分成是一个纯粹理性的人、或是一个完全感性的人吗？
心理学家荣格
心理学家荣格曾出版过一本书，那是一份分析某位年轻美国女子得幻想症的病案，叫做《象征的转换》。在长期的研究与分析该名女子产生的幻想症状的过程中，荣格指出现代人拥有两种思维方式的现象。
在“两种思维”这一章中，荣格称感性思维为“幻想性”思维。这种思维方式其实是原始社会人类主要的思维方式，它以主观的，看似自由流动的顺序来反映人对世界的认识想象。理性思维则是在幻想思维这一基础上发展出来的新的思维型式，又称为“定向思维”。它的出现，伴随着科学的发展与技术的运用，所带来了巨大的物质生产力。于是，这一思维方式得以成为如今现代人的主要思考方式，得益于几个世纪以来的传统教育的训练。
萨尔瓦多·达利，《带雨伞的缝纫机》
根据荣格的分析，理性思维与感性思维的不同点在于：理性思维是一种将内心能量向外转换的模式，它具有表达交流和复制应用的功能。工业社会的机器的被创造展现了人们通过理性思维的运用来复制客观世界的运转规律，并加以利用的现象。而另一方面，感性思维则是一种向内的心理力量模式，是用来反映内在世界的方式。它将客观世界的各种信息重新排列，以此来投射出人内心世界的情况。举个例子，梦，即是现代人摆脱理性思维进入感性思维的最显著的表现形式。
现代艺术自印象派开始，从科学的分析光与色的关系，发展到塞尚的“要用圆柱体，球体和圆锥体来处理自然”，艺术家们逐步远离了古典式的观看自然的方式。维纳斯不再是艺术中美的代表，梵高的臭皮鞋一样可以入画。绘画变成了记录人们对自然的理解方式的实验手册。不同的艺术家通过不同的绘画形式展现出了自己独特的观看世界和自然的方式。
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
出生于1872年的荷兰人蒙德里安，身处在工业社会的大发展时期，深刻感受到了理性思维带给世界的新变化。他的绘画作品，犹如一个物理学家用一条公式展现他所发现的客观世界里的规律一般，逻辑严谨，一丝不苟。蒙德里安运用绘画的语言，将他对客观世界的冷静理解一步步反映在了画布之上。
在蒙德里安的《绘画中的新造型》中，他认为，被自然形象所遮蔽的事物本质其实是一种均衡统一的关系，在这种规律的引导下，我们体会到美与和谐。而和谐并不意味着静止，蒙德里安理解的和谐是一种动态的和谐。
蒙德里安，Composition with Yellow, Blue and Red 1937–42
立体主义者们喜欢分析凌乱的线条、明暗之间的色彩，让平面绘画脱离具象的功能，打破常规的透视法则，从多个维度和侧面去观察世界，发现了绘画艺术更深层次的语言形式。蒙德里安在其影响的基础上，提取出最基本的黑、白、红、黄、蓝等色彩，通过平衡稳定的平涂色块，在画面中通过色块的位置与面积大小展现一种动态的平衡之美。同时，画面里出现的黑色的垂直线，体现的是自然中极端相反的不自然力量，在相互垂直的形式中达到了画面的均衡。这样的概念有点类似于中国的太极：在对立与平衡中找到一个恰当的位置，这永远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奥秘。
蒙德里安，Still life with gingerpot 2，1912
可以说，蒙德里安想表现的并不是丰富多样的世界，他想像外科医生一般用手术刀划开世界的表象，深入世界的内部去理解表像之下的那永恒不变的本质。绘画元素在他的内心一次又一次的进行着筛选与组合，以此来表达外部客观的规律。这样的一种思维方式正如荣格所说，“思维被向外引导，走向外部世界。到此程度，定向思维或逻辑思维都变成了现实思维，即适应现实的思维。”
“这是一幅画嘛？”面对自己的作品，杰克逊·波洛克曾有过这样的疑问。同为画家的妻子，李·克瑞斯娜在回忆起与波洛克一起的时光时曾提到。
杰克逊·波洛克
心理学对潜意识的发现，使得一帮绞尽脑汁挖掘历史、城市风光、宇宙秩序等主题的视觉艺术家们如同发现了新大陆，兴奋不已。这一点在超现实主义者们的心里显得尤为突出。超现实主义的成立宣告着人类的内心成为了一处全新的疆域，等待着艺术去探索、去发现。如萨尔瓦多·达利这样的艺术家更是把《梦的解析》视为珍宝，把自我的潜意识视作一片丛林，成为丛林里最有代表性的探险者。而后，跟随着这批欧洲的超现实主义者们的脚步，一批美国画家也逐步在描绘潜意识的领域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萨尔瓦多·达利
波洛克的早期绘画同纽约画派的一群艺术家一样，受到了超现实主义中一些探索抽象语言的画家的影响，例如胡安·米罗，安德烈·马松；他们运用自由联想的手法在画面上生成一个个抽象的形象。19世纪40年代，纽约画派的艺术家们热衷研究荣格心理学，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和神话意象等当时最流行的理论，再现了人类原始的、非理性的生命力量。波洛克的《图腾课》、《月亮女神》，罗斯科的《安提戈涅》这些作品，都是从原始神话中获得启发，加上行动派绘画倡导的“自动化”（automatism）的手法，使观众能够在画面中感受到潜意识的舞蹈。
Jackson Pollock The She-Wolf ，1943
然而，神话中的形象只是潜意识的冰山一角，很少有艺术家能够真正地潜入意识的深处。如果说，人类的潜意识是一片大海的话，那么神话和梦则只是大海上的一朵浪花。它们通过象征将现实世界的事物以反常的方式组合在一起，让潜意识抵达到意识层面，从而让人们感受到。
面对神秘的潜意识，纽约画派的艺术家们认识到了它的不可言传性，而神话意象的故事性则会干扰观众对潜意识的体会。艺术家运用抽象元素精心设计的画面效果，希望自己描述的内在世界能够更全面的被观众感受到。马克·罗斯科的大色块组合深沉浓烈，象征了人类和生命体的悲剧性；德·库宁企图以绘画的行动和过程表达自我意识的存在。在这些抽象绘画中，我们隐约地感受到了蒙德里安的影子，一种清醒的计划和确定的主题；唯一不同的是，这帮艺术家将表现的注意力从外部世界转移到了对人类的精神世界的分析上。
Willem de Kooning，The Visit 1966–7
可是，人类内心的复杂程度是难以用言语总结的，能够被言明的则都是属于可意识的范围，它们是具有逻辑性的。在抽象绘画的审美训练下，似乎绘画只要有形状、笔触、线条，观众都能够自动展开想象，进而对抽象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当抽象艺术成为一种新的时尚，被审美进步的艺术观众接受的同时，已经成为了一种看似可以被理解的语言。
进入美术馆的观众们，摇身一变，成为了训练有素的侦探，拿着放大镜，试图破译着抽象画的时尚密码，证明自己的博学广才或是天赋异禀。可当1948年，波洛克的滴画作品在纽约展出，观众们跃跃欲试地拿着内心的放大镜进入展厅时，他们失败了。面对这样一幅没有笔触、没有精心安排的复杂形状，甚至有些画都没有正常的名字，只有一个编号。“这是画嘛？”观众发出了和波洛克同样的疑问。
没有什么是可以被解读的，眼前的一切都是混乱的，可分明在这些混乱中我们感受到了一些东西似乎要冲破画布。滴画的形式打破了传统绘画的概念，不再具备任何结构和叙事，一方面带给观众无法解读的苦恼，而另一方面则在无意间将观众引进了潜意识审美的领域。
理性是现代文明的产物，而机器人则是理性与科技的结晶。科技文明为我们带来了富足的物质生活，知识信息成几何倍数的形式在增长。但是，这些进步可以证明我们比原来的人类更加智慧了吗？
《黑镜》第二季《马上回来》
在英剧《黑镜》的第二季中，《马上回来》的故事里，玛莎在车祸中失去了男友艾什。机缘巧合，在人工智能的技术帮助下，通过分析艾什在网络上残留的数据信息，一个拥有艾什的相貌、讲着逝者的语气的机器人出现了，并成功抚慰了玛莎思念爱人的心情。可是，机器人终究不可能替代真人。
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加，玛莎越来越不相信这种科技的克隆人。当她向“艾什”发出跳海指令时，“艾什”暴露了机器人的本性，没有一丝内心的反抗，准备执行。故事的最后一幕，玛莎组建了新的家庭，而那个机器人“艾什”则永远被封藏在了阁楼之中。阁楼中的“艾什”没有人类的喜怒哀乐，是一个纯粹理性的化身。但也正是这样，他的存在并不能令人类感到真正的亲切。
因此，理性并不是人类的全部。
《黑镜》第二季《马上回来》
蒙德里安将绘画简化到只有横线和竖线，认为这是表现客观世界的真理，可纽曼的竖条画却表达了世界是“同一性”的另一个观点。理性思维符合现实生活的发展规律，是人类得以理解对方传达的一种逻辑语言。但是，终究理性思维只是人类的一种表达工具，而不是表达的内容。可以说，理性只是人类思想显性的一部分，而真正拥有巨大能量的，是人类具备的混沌而神秘的感性。
巴特农神庙
回顾历史，我们能看到精美匀称的人体雕像，有着黄金比例的巴特农神庙，指向北极星的金字塔。在理性文明发达的今天，可能我们已经完全忘记了，在遥远的过去，古代人类早已发展出了先进的数学、物理和天文等知识。可是，这些知识却没有给古代人类建造出充满科技力量的世界。它们服从于拟人化的想象，创建自己的图腾与信仰，建造出一座座充满神话意味的国家。为什么他们不更好地发展理性思维？而如今，迷失在物质世界海洋里的现代人，早已经失去了通往神秘精神领域的信心，不具备古人那种探索幽深的感性世界的勇气。
每当我们走进博物馆，看着那些长着翅膀的太阳，有着人面的神兽，我们就会理解，古代人类其实是在尽其一切力量走入人类的内心深处。正如荣格所说，“早期古典智慧的这一活动，达到了艺术的最高境界：其兴趣目标不是如何竭尽全力地客观准确地理解真实世界，而是如何从美学的角度去适应主观想象与期望。”
要想揭示缥缈的内在世界还真是一部英雄之旅，因为它永远属于“超语言”的探索。波洛克的滴画，曾一度打破了观众对于绘画传统语言的定义，有一瞬间将人们传送到了纯感性的领域。时过境迁，当滴画已经被美术史消化过后，它已被无数学者和评论家，甚至是科学家以各种方式去分析和阐述，逐渐成为了一种不再神秘的绘画语言，进而通往潜意识的大门又一次被关闭了。
Lucian Freud笔下的 Leigh Bowery， 1991
曾活跃在英国的澳大利亚艺术家Leigh Bowery 不仅是时装设计师，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行为艺术家。他将自己的身体当作画布，他的出现永远会给人带来新奇、怪异的感觉。“我喜欢做与人们期望相反的事情。”
Leigh Bowery
他解构着服装的定义，打破着人们对身体的概念。这样的灵感只有从感性的世界中才会获得，才能如此充满生机、充满能量。然而，随着他所带来的视觉震撼被新一轮的时尚推广、随着每个时代不断出现的 Lady Gaga 被大众所接受，那种从一开始带给人们张力，那充满原始主义的、感性力量，也就逐渐地消失殆尽了。
是不是当一件艺术品完全被日常大众所接受、所认同，被人类的理性分析所消化之时，也就是它的生命力枯萎之日？这时，新一代的艺术家会不会重新披上了萨满的外衣，在感性和非逻辑的世界里，继续探险，为人类的精神世界寻找到新的力量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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